厢房内点着灯,谢闻羡无论忙到多晚都会回来与她一起卧榻而眠,刮风下雨,雷打不动。
夜半三更,身侧窸窸窣窣的响声会将姜惜弱惊醒,她本就多梦,更是在这种半禁锢的日子里养成了一副易伤春悲秋的性子。深夜谢闻羡揽过她的身子,总能见着一副眼角挂泪的悲戚面容,这时他总会握住她的手,不咸不淡地说一句:“是我。”
房门被推开,姜惜弱听见动静从床上支起身子,欲说还休地望着来人。她头一次做出这样略带相迎的动作,谢闻羡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一见着她便似云开雨霁,他迈步径直坐在她的床榻边,柔和道:“在等我。”
他盯着姜惜弱的脸瞧了一会,“有事?”
姜惜弱点头,措辞说:“是我该去灵觉寺上香敬拜了。”
她年岁已有二十四,二十四年来多受琉璃珠串神佛的庇护,自然是该去敬拜的。
“灵觉寺,是在徽州一带。”
谢闻羡没有答应她的请求,徽州离上京路途遥远,姜惜弱知道他必是不会准她长途跋涉奔波,她的身子吃不消。
“那就请人替我去一遭如何?我将他送到城外聊表心意即可。”
“也好,打算何时去?”
“三日后。”
“我调一只卫队送你前往,由燕空牵头,护你周全。”
姜惜弱不再接话,她的脸色凝住,不大情愿,三年间这种事情已经上演无数遍。她被谢闻羡保护得很好,连上街小逛都要被他的部下拥护着,像是凭空多了一张网覆盖在她的头顶,说是保护,实则束缚。
她每回出门,街市上早已提前清道,路上不见行人,甚是无趣。
“我只是想出去透气。”她强调说。
显然,谢闻羡不打算让步。无奈,姜惜弱只得将身子挪向他,几番踌躇最终搭上他放在膝头的手,说道:“我知你担忧,只是我不喜欢如此。”
不喜欢被人监视着,禁锢着过一生。
在谢闻羡上下打量她目光里,姜惜弱缓缓将头靠在他的肩侧,呢喃道:“我想重新开始。”
“……什么?”
疑虑过后,惊喜铺天盖地而来,谢闻羡按住她的肩,追问她那一句似幻似真的话,“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重新开始。”
良久,谢闻羡终于粲然一笑,这是姜惜弱从未见过的笑容,不知不觉间她又被男人抱在了怀里,她听见他珍重到发颤的声音,他说:“你说的,好,那我们重新开始。”
她是想重新开始,在姜府没被抄家之前,在李怀玉战死之前,在一切还可以挽回之前,唯独不是和他重新开始。
次日,姜惜弱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昨夜折腾得晚,她身子受不住哭了好几回,谢闻羡说了好几次莫哭莫哭,我再轻些便是这样的话,她在他身下承欢,却不知他哪处将力道用得轻了些。
她知道他有多疯,在无数个春意潋滟的夜里,她都难以招架。
才刚起一会,她又乏了,歪在贵妃榻上小憩浅眠,正入梦,恰好谢闻羡办完公事回府推门入内,山月正欲轻轻将人唤醒,被谢闻羡止住,他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山月识趣退下,笑着将门轻轻带上。
谢闻羡痴痴地看着人许久,没忍住在姜惜弱额间落下一吻,常言道人逢喜事精神爽,他今日心情甚好,喜形于色,这叫旁人看了去不免惊诧,甚至底下有人大胆揣测他的心思,在他高坐于轿撵上时恭祝他的腿疾痊愈。
“醒了?”
“嗯。”
“用过些膳食没?”
“吃了些糖粥。”
谢闻羡的手摸到姜惜弱的腰间,感叹道:“又瘦了些,以后可得好好养回来才是。”
末了,他补充一句,“还得好好治病。”
晚间,山月替姜惜弱梳发,连连发笑,她在她耳边吹风,一个劲地念叨谢闻羡的好,说:“夫人,您都不知道王爷白日里看您的眼神有多温柔,若是叫上京城里的那些姑娘们瞧见,那可得嫉妒死您了。”
“有这么夸张么?”
“那是自然。”
“要我说,夫人早该看开点,王爷对您一往情深,您从前何故待他如此冷淡?”
姜惜弱沉默,瞧着镜中人发起呆,这面容叫人越发陌生,细眉微蹙,愁容满面,七分西子像,倒不似她了,“扶我去歇息。”
谢闻羡选了张旭替姜惜弱前往徽州灵觉寺拜佛,这会王府的马车正载着她往城南去。她们一行六人,除她与山月外另有一名马夫,三名侍卫驾马随行在后。
殷邵选得日子凑巧,正好今日谢闻羡得前往城北的禁军营内校差,不然他必要陪同她一块出城。
平安道上,送走张旭后,姜惜弱迎着风站了会,山月过来劝她外面冷,该回车内休息,她摇摇头,拂开山月的手往前走,前路亮光晃眼,她该往那里去。
山月无奈只得跟上,她走了几步忽然从周围的树丛中飞来几只冷箭马夫当即葬身于冷箭之下,山月受惊吓得大叫,与此同时她不忘靠近姜惜弱意欲保护她。
周遭蹿出一群黑衣人,与那三名侍卫缠斗在一块,紧接着两名暗卫朝姜惜弱狂奔而来,中途被黑衣人挡住。
“娘娘。”殷邵换了身素净的衣袍,从她身后走出。
山月来不及喊人就被他一掌击晕,姜惜弱看着中箭而亡的马夫蹙紧眉头,对他道:“莫要乱杀无辜,我们快走。”
殷邵护着姜惜弱往前走,“娘娘,马车就在前面不远处。”
在殷邵的示意下,黑衣人绑了侍卫,只是暗卫稍稍难处理些,又费了一番功夫,暗卫燕回临绑前放了信响,烟花炸在半空中,姜惜弱抬头上望,那是谢闻羡的私人徽印。
“无妨,短时间他赶不过来。”殷邵道。
她往前看,马车莫约在三丈之外,倘若此时谢闻羡从城南的军营里骑马赶来,最快也需要一个时辰,“殷邵,多谢。”
“这是属下应该做的,娘娘得了自由,天南海北属下都愿陪着您去。”
姜惜弱摇摇头,“你自然有你的事情要做,再有,我早已不是娘娘了,你无需这么唤我。”
殷邵据理力争,“我自然得守着您,倘若谢闻羡追过来,我得护您安全,大小姐。”
“不会有那天的。”姜惜弱垂下眼睫,她就要快死了,埋骨青山总比困死樊笼要好。
“糟了,有马蹄声,”殷邵停下脚步,半跪在地侧耳去听地面上的震动,“想来是他有所察觉,追了过来,大小姐,我们得快些走。”
姜惜弱加快步子,略微走了几步忽觉心悸难忍,殷邵上前扶住她的手臂,“大小姐,恕我僭越,邵、带着你走。”
离马车还差一丈远时,身后箭矢破空,马蹄震震,甲胄摩擦生起的声音令人恐惧,紧接着这不断有哀嚎声传来,更有一只穿云箭分毫不差地插入殷邵面前的土地中,以做警示和拦路。
姜惜弱回头,流矢铺天盖地,殷邵带过来的黑衣人皆中箭而亡,无一幸免。谢闻羡高坐马上,才收了手中的弓,方才那一箭,出自他的手笔,他身后跟着一支百人精锐,个个弓拉得满,技法娴熟,刚刚那一阵箭雨竟没有一只越过了边界让她有危险。
逃不掉了。
意料之中的结局,姜惜弱平静地想。
谢闻羡眯了眯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二人看,此刻殷邵搀着姜惜弱的手还未收回,他神色不悦,冷冷地点明他的身份,“锦衣卫指挥佥事。”
“殷邵,何故挟持我妻?”
许是感受到主人的怒火,底下的坐骑不安地动着前蹄,谢闻羡右手握着马鞭,一下一下地蹭着坐骑黑马的鬃毛,马儿很快镇定下来。反观它的主人,转眼间怒气尽敛,但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却凌厉至极,无端使人身体发寒。
他不看姜惜弱,倒是居高临下地和他讲条件,“放开她,你想要什么本王都可以给你。”
殷邵有意将姜惜弱护在身后,他上前一步,警惕地盯着对面的精锐马队,这种时候,他还笑得出来,打趣地回话道:“王爷这就说笑了,我家小姐可不是什么摄政王夫人。”
这话殷邵说得没错,明媒正娶她姜惜弱的,只有李怀玉一人。而谢闻羡只能算是强取豪夺之辈,他们之间名不正言不顺,不容于世。
“殷邵。”姜惜弱扯了扯殷邵的袖子冲他摇摇头,她从他身后走出,直面谢闻羡,摊牌道:“不要为难他了,这是我的主意,是我想离开你。”
“桃园明日建成,里面的桃花开得甚美,用来酿酒最好不过,等十年后,夫人还能与我一同品酒。”描绘这等美景,谢闻羡的脸上写满憧憬,他柔情地朝姜惜弱伸出手,“回来,回到我身边。”
“放过我,行么?”
姜惜弱的话犹如一根针,毫不留情地刺穿谢闻羡自欺欺人的构想,她鼻子一酸,道:“我不爱你。”
眼眶有湿润的征兆,她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薄情决绝,临到阵前,竟也为这三年的时光软了心肠。
“可我爱你!”
歇斯底里,怒不可遏。
姜惜弱心一颤,心中否认道:“那不是爱,只是恨伪装成了爱的模样。”
他恨她当年的视而不见不听辩解、恨她曾经往他心窝里捅过刀子、恨她这些年来得冥顽不灵。
而这个世上,真正爱她的只有她早逝的亡夫李怀玉。
谢闻羡勉强维持着脸上的从容,“重新开始,你说的。”
“假的,是我骗你。”姜惜弱尝到了自己泪水的味道,“我不会和你回去的。”
重新开始是假,虚与委蛇是真;柔情蜜意是假,借机逃走是真。
谢闻羡闻声失笑,脸色异常灰败,他爽利地搭起弓箭,眼底一闪而过铁器的冷芒。
“回来,否则杀了你。”他冷语威胁。
谢闻羡余光扫过殷邵,很快他就被他的部下制住,偌大一片天地,只剩姜惜弱一人,孤立无援。
“不然也杀了他。”
“那就用我的命来换他的命。”姜惜弱用指腹抹去自己最后一滴眼泪,她冲谢闻羡绽开一个释怀的笑,随后转身向前走去,向着光亮处走去,坚决的、固执的、不曾回头。
笼中的鸟儿至死也渴望头顶那一片蔚蓝的天。
“可惜,桃园就要建成了……”谢闻羡缓缓阖眼,低叹,心灰意冷。
“不——”身后,是殷邵撕心裂肺的喊声。
冷箭穿透胸膛,琉璃珠串应声而断,洒落一地,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恍惚间,姜惜弱瞧见刺眼的亮光越来越近,刹那将她吞噬淹没。
最后,是她走进了光里,得到了自由。
她这一生,家破人亡,身似浮萍,尝尽苦头,半点不由人。如果可能,她真的好想再活一次,重新开始,回到起点。
那时,她一定会离谢闻羡远远地,叫他即不恨她,也不爱她。
他们,要两不相欠,陌路一生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QAQ,明明是要恩恩爱爱,相守一生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