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厌恶

即使在熟悉的环境里,优秀而老练的猎手也时刻保持着警惕。

昨天和宫纪对赌的那个中年人避开了所有监控摄像头,宫纪也只通过周围人的口风和窃听器了解到一点行踪——他昨天一整晚都没回来。

而呆在他身边的那个年轻人,则耿直地伫在监控最中央,在阳台上苦恼地吹风。

“早上好。”宫纪走到他身边。

“早上好,兰萨德小姐。”卷发年轻人有些受宠若惊地回望她。

宫纪穿着墨绿色针织衫、黑色长裤和高帮靴。冷调色系和硬直衣褶衬托她理性冷漠的气质,长发随意地挽起,面容娇柔却毫无笑意。

她天生能聚焦所有人的目光——起码昨天大厅里绝大部分人都在嫉妒那个金发男人。

甚至于引发了后续那场骚动。

“兰萨德小姐,昨天我跟他们去敲你的门……并不是想找你的麻烦。”

卷发年轻人低下头,凝视着臂弯间被拢起的一点栏杆:“他们说要请你下来,我怕他们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宫纪浅浅地应了一声,也不知道信还是没信。

“我也没有任何冒犯你的意思。”卷发年轻人还是不敢抬头:“看到他那样对你,我太生气了。”

不知为何昨晚的他让情绪发酵到不可控的地步。恼怒又忐忑的心绪让他忘记了自己想要道歉解释的目的,还催动自己说出了一些让他后悔的话。

冷静下来细想,那简直是一个再糟糕不过的开始。

宫纪这次显得格外耐心,她也学卷发年轻人那样把手臂撑在栏杆上,转头问他:“你多大年纪?”

“21岁。”卷发年轻人回答。

“你呆在这里,好像不是很开心。”宫纪又问:“为什么到这里来?”

他的年纪确实轻。自高中毕业后,他只身来到东京打拼,忍受着孤独的折磨,做着过量的工作。生活艰苦工作过累,偶尔又遭人冷眼和看不起。初入社会的他被重压到喘不过气来。

他举目之间只有一个亲人。那个中年人——也就是他叔叔,有一天到他面前来,说要给他找一份新工作。

第一份来钱快的工作是做一个上流俱乐部的服务生。

他被训练笑容弧度和弯腰角度,学会谦卑和低三下四。每晚将不同的小姐和先生们扶进同一间房里,第二天早上再去将满屋狼藉的房间收拾干净。

这份工作就是这么简单,只需要像木偶一样穿梭在一扇又一扇纸醉金迷的门里,就能到手不菲的工资。

他不知道他叔哪来的钱和人脉,总归不是什么正经渠道。他心里清楚,但装聋作哑不敢过问。

只是在那个俱乐部里,他们不被允许建立同事之间的社会关系,不允许讲工作手册之外的话,还要忍受频繁的检查与问询。他在上流社会的先生小姐们看来是香槟托盘架,是一柱沉默好用的拐杖,又或者是什么流水线上的消耗品,总之算不上个完整的人。

在金碧辉煌的穹顶和反射着迷光的吊灯下,他带着刻意度量出的笑容弧度穿梭于一具具美丽的皮囊之间,久而久之便觉得头晕目眩。

他有点郁闷,想结束这份工作。

叔叔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从那个俱乐部里摘出来,他为此心怀愧疚。

他还没想好接下来要干什么,叔叔就问他愿不愿意跟着他一起“做活”。他不太敢也不好意思拒绝,稀里糊涂地来到这里,遇到了兰萨德小姐。

他现在陷入了一种自暴自弃、流离不定的状态中。跟随着自己唯一的亲人来到这里,随波逐流,在自我厌弃中追寻着一份东飘西荡的机会。

他迫切希望有一种高于自己的力量为他指明道路,使他不用在混乱和夹缝中艰难喘息。

“说出来你可能会嘲笑我,”他轻声回答:“也并没有什么说得过去的理由,只是生活太难过了。”

宫纪不知道说什么好,精密的学科理论和理性的量化数据表不能告诉她这些。

她本身也不算个正常人。与世界艰难相处二十年,她能把警察技能树点满到令同期生望尘莫及的程度,但在人性方面仍只作出直觉性应对和技巧性分析。

就如她现在也不理解,为什么卷发年轻人面对她的故意激怒,表现出来的是难过,而不是愤怒。

安室透的话让她隐约捕捉到一点弧光,她不带目的地来和卷发年轻人搭话,企图在令她困惑的一片迷雾中抓住点什么。

“我能去做什么呢?”卷发年轻人躬伏在栏杆上,近乎自言自语。

听着卷发年轻人叙述自己所遭遇的困局与艰辛,她也难以说出安慰的话。

这不是挨在自己身上的棍棒、鞭笞,嘲讽和冷眼,也不是自己经年消受的烈日、疲乏与愁苦。她无法以高高在上的语气,告诉他你不要背离你的自尊,也不要深陷自我厌弃。

不要背离你的自尊,也不要深陷进自我厌弃。她仅仅是在心里告诫自己。

“和世界相处确实令人不愉快。”宫纪屈起手指敲敲栏杆,把对方的注意力拉回现实。她问:“我无法对你的生存状态作出评判,但我想把我的真实想法告诉你,你要听吗?”

卷发年轻人没有指望过兰萨德小姐回回答他的问题,他有些怔然地抬起头,看到一点弧光映照在宫纪的虹膜里。

“我希望你的生活能够慢慢变好。”她说:“如果你选择站在光明的那一边,我会为你高兴。”

因为那起出租车事故,搜查一课的警官们追丢了高野秀树的踪迹。

好在他们及时打捞起了高野秀树的手机,修理复原手机数据,或许还能找到其他线索。

佐藤折返回平河町,再一次、她和善地敲响了津川优子家的门。

那个小男孩简直是在瞪视她,佐藤不为所动,她清了清嗓子,问他们两个:“我们不能把你们两个小孩放在这里不管,你们是选择暂时去福利院,还是……”

她的话音微微一顿——当她说起“福利院”时,两个小孩的脸刷得一下变得惨白。

佐藤硬生生打住,将尾调转了个弯:

“……要不你们暂时跟我回家?”

返回警视厅的路上,在警车里,高木不经意间问起两个排排坐的小孩:“你们在哪就读,明天还去上学吗?”

“我们不去学校。”那个女孩回答,“哥哥在家里教我们。”

“是高野秀树吗?”佐藤猝不及防间插话。

那个女孩转头,静静地看着他们。

很难想象一个孩子的眼睛里能盛得下这么复杂的情绪,那些情绪多是阴暗、压抑的,甚至带着些许敌意。

佐藤不明白他们对警察的敌意从何而来。

那个女孩也不愿回复任何与“哥哥”有关的话题,沉默许久后她几乎是报复性地回归了上一个话题:

“本来有机会去上学的。”

警车里再度陷入沉默。在这之后,不管警察们再怎么追问,他们都不再回话。

佐藤和认识的前辈发简讯,希望他能帮忙调查两个孩子的信息。

今天一大早,闹钟铃声响起,佐藤挣扎着翻了个身,把手伸向枕头底下掏出手机。

为了给两个寄养在她家里的可怜小鬼头做早饭,她比平常早起了半个小时。

一整晚过去,手机里哐哐当当冒出一大堆信息。佐藤粗略地看了一眼,这些简讯里面包括俩小孩的调查结果、宫纪传来的消息,还有搜查支援中心的手机数据复原报告。

她一一点开,看了过去。

那两个小孩——10岁的森川辙平和9岁家山理穗,第一次的法定入籍是在4年前。

4年前的长崎县,警方围捕一伙3人组织的人贩团伙,行动结果显示该团伙中2人被逮捕,1人逃脱。逃脱的那一人至今仍在通缉名单中。

而那个团伙留下来的孩子们约莫有十来个,年龄大都在5岁到10岁之间。小孩们蜗居在一起,是一副黑暗悲惨到不似人间现实的奇诡画面。

即使是年龄最大的孩子也说不出一点他们原有的社会信息来。历经一系列政府会议和社会组织援助后,这里面残疾的小孩被送去了特殊福利机构,而森川辙平和家山理穗作为少有的、手脚健全的孩子,被登记在长崎县一所福利院名下。

经历过重大创伤的儿童会有相关组织提供人道援助上的心理辅导。佐藤皱起眉,森川辙平和家山理穗的心理辅导报告只有寥寥几页,评估记录和疏导记录做得潦草,字里行间充满敷衍的气息。

进入福利院没多久,森川辙平和家山理穗再度失踪,而管理人员声称俩小孩自己跑了出去。兜兜转转4年过去,他们不知为何跟在了津川优子和高野秀树身边,又被卷入这样一起案件里。

她又翻过一页,调查结果的最后那位前辈附上了一则最近的消息。

这则消息称,津川优子刚成年的时候,曾向户籍科申请成为两个小孩的法定监护人。考虑到津川优子的经济状况和两个小孩身份的特殊情况,户籍科驳回了该请求,并要求森川辙平和家山理穗重新回到福利院。

据说最后是麻生祝出手摆平了这件事。

佐藤脑海里翻涌出一天前审讯室的场景,针对早川理纱的问询中,她标注了一句有待商榷的话。

现在这个疑点隐隐与这个拼凑家庭的惨局相暗合——

——“最后一个问题,高野秀树信仰什么宗教吗?”

“并没有。”俯视视角里的女孩子紧紧攥着裙摆,声音夹杂着模糊电流声灌进佐藤的耳朵。

“他非常厌恶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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