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清若试探着问:“夫君,您瞧。长公主送的东西,当真是好的。”
她状似欢喜地拨弄那些首饰,拿在手里赏玩。
原本从进屋起,就独坐看书的谢庭熙,难得抬头:“你喜欢就好。”
她本就是没话找话,并不在乎他作何反应,只指挥几个丫鬟把长公主赏的礼物,连带着嫁妆,一一检点收起来。
只那香囊挂在身上,毕竟是主母送给儿媳的礼物。
她若不日日系着,难免落人口舌。
“你会医术吗?”谢庭熙忽然问。
她疑惑了片刻,拿出在崔府生活的经验,道:“我可以学。”
听见这话,谢庭熙沉默了。
然后走向她,伸出手道:“把刚才长公主给你的香囊给我。”
末了,补了一句:“这里面被加了东西,你若是不信,自可去寻大夫。”
她取下那香囊,上面还绣着讨喜的鸳鸯图样,但她并没有迟疑片刻,满心都是对谢庭熙的信任。
还讨巧卖乖道:“我不懂,夫君既说是,那便听你的。”
长公主不喜欢谢庭熙,又怎么会喜欢她?
一个是和自己绑在一起的夫君,一个是笑面虎嫡母,想都不需要想,就知道该选谁。
只是,她就要无时无刻不让谢庭熙知道她喜欢他。
想让别人多喜欢你,就得有多喜欢对方才行。
谢庭熙接过香囊,又低着头看书,只有耳旁染上一丝绯红。
她很满意。
就算没功名也没关系,有上进心的夫君比什么都好。
她悄悄靠近,却发现夫君看的不是四书五经,而是《韩非子》。
所以……这就是她夫君考不上举人的原因?
考的是绣花,结果他天天练大刀。
虽说科举要考诸子百家,但这选的是官员,他却日日看这讲究“权势术”的《韩非子》。
怪不得这般书不离手,还是取不到好成绩。
她柔声道:“夫君,你不若歇歇,喝口茶?”
谢庭熙接过她斟的茶,只轻抿了一口。
他道:“多谢。”
这人真奇怪。
你说他温和,他却总是待人疏离;可若说他冷漠,礼数却是齐全。
她总不能看着自己夫君成为范进,于是好心提醒:“我瞧夫君已看到了《王徵》,不知夫君可能与我讲讲。”
原本她是不打算这人真会给她讲,女儿家读书已是不易,至于这种书那更是“不适合”女儿家读。
她只是想待这人拒绝后,借口把话引到四书五经上去。
没想到谢庭熙居然把书给了她,认真道:“你看过?”
她迟疑道:“只是粗粗翻过。”
曾经她无聊时,翻遍了崔府的藏书,不说仔细看完,那也是看了大概,诸子百家都有所涉猎。
谢庭熙问:“你要我从头讲起?”
原本想要劝学的人,反倒成了即将被上学的人,才发现自己挖了好大一个坑。
她连忙道:“不、不用,夫君、夫君自己都没有时间……”
谢庭熙知道她有紧张就结巴的毛病,这是他所提前查到的内容。
不过,他并没有就此放过她。
反而轻笑:“无碍,这几日事少。”
谢庭熙既然说到这份上,她也拒绝不得,只得乖乖坐好,等对方给自己讲解。
谢庭熙道:“可惜,我也没看懂。”
他耸了耸肩,瞧着难得像寻常少年郎样,有些许青涩的模样。
她后知后觉地笑出了声,“夫君就会逗我。”
两人嬉笑的声音,让一旁的冬青也忍不住勾唇。
她家小姐过去十几年都没这样笑得自在过。
只是两人背对庭院,并不会看到站在那处的丫鬟,时不时把目光悄然放在屋内。
只有谢庭熙这个位置,能看得到那些人的动作与神情。
谢庭熙与她笑说几句后,就拿回了书,手指勾过那书上的话——
“知有谓可,断而弗敢行者,可亡也。”
长公主早知他该除,却迟迟不敢下死手。
实在是多年浸于后宅,失了当年的决断力了。
他目光流转,最终停于面前与侍女欢笑的人身上。
原本摩挲纸页的手,加了几分力道,与他此刻的心境相映衬。
谢庭熙道:“夫人,这书是前几日夫子给的,说我太过敦实,要看看这些。”
崔清若恍然大悟。
难怪她说,这人若真是只看这个,别说考功名,怕是连这身温润气质都养不出。
如此这般,她便更喜欢她夫君了。
性子好,人也好,努力还上进。
和那些高门纨绔和自诩的名士,一点都不一样。
谢庭熙见她开心,才安心低头继续看书。
他说尊重她,那就是要好好尊重她。
这人在崔家吃了那么多苦,自己总不能让她来了谢家还要吃苦。
只是想到那香囊,他眼眸里的光一暗。
长公主还是老样子,总要把不相关的人牵扯进来。
那就怪不得他了。
崔清若突然出声,自告奋勇道:“夫君,我给你扇扇子。”
她只是看出来这人在走神。
不过,直接戳破多伤人面子,她当然是顾左右而言他地劝学。
夏日燥热,她给夫君扇凉,他总不会走神吧。
谢庭熙默许了。
既是因为有人盯着他俩,更因为他总不好拂了这人面子。
窗外是知了不知疲倦,屋内是豆蔻少女给弱冠少年轻摇风扇,凉风习习,吹动鬓边碎发。
书墨生香,岁月安好。
结婚最开始的几天,崔清若过上了和未嫁时迥然不同的日子。
她既不用抄佛经,也不用绣花习字,更不需要担心母亲打她婚事的主意。
两人新婚,她绣花,谢庭熙读书写策论,日子过得清平安乐。
她夜里也曾向那人暗示过。
只是谢庭熙看都不看她露出的姣好春色,面色如常地用被子把她裹住。
他冷着眸色,道:“你不必如此。”
原以为会被他训斥的崔清若反而傻了眼。
她才发现因为烛火昏黄,她才没看到这人早已红透了的耳朵。
她听见他过了半晌,才闷闷道:“你嫁了我,但你永远是你自己。”
那人那双好看的星眸定然与她四目相对,道:“我会尊敬你。如果你是担心来日,那我亦不能保证什么。”
那人去取了一盒子东西给她,打开才发现里面放的是几家铺子的账本。
他道:“靠夫君的爱,虚无缥缈,只有实的东西,才能握在手里。”
她不是头一次听着这样的话。
薏娘、王鸢她们都与她说过,可是,她真的能这般做吗?
谢庭熙神色如常,躺在她身旁,可她却是难以入眠。
不知过了多久,温润的男声砸碎沉寂的夜。
枕边的那人背对着她,道:“你是我的妻子,你想做什么,我都在。”
她听这人的话,心里涌上一股酸涩。
谢庭熙甚至没说他介不介意,就好像,在他眼里,妻子抛头露面没有一丝难堪。
好像真的只要她喜欢,她去做,就会有人支持她。
永远站在她身后。
她哽咽道:“谢谢你。”
此刻两人不是夫妻,而像是两块残缺的玉佩,终于遇上可以合而为一的时刻。
谢庭熙疑惑地睁眼。
这个人怎么白天乐乐呵呵,晚上随便几句话,就能哭出来呢?
不懂。
“夫人!”
冬青小跑进来,“您怎么还在这儿,今天是回门的日子,姑爷都在门口等好久了。”
崔清若只是整理东西时,翻到那人昨夜给她的铺子。
一时又想起昨夜的事。
她道:“只是整理些东西,打算带回去给府中的姐妹。”
冬青努了努嘴道:“是小姐你心好,要我说,崔家的那些人,除了小少爷,尽是些没心肝的。”
她摇头失笑,不置可否。
心里如何想不重要,面上该做的得做全。
她与谢庭熙同坐一辆马车。
这次这人没有手拿书卷,但是经过昨夜的事,现在她反而不好再一口一个夫君地贴上去。
谢庭熙一反常态,主动问她:“你在家时,可过得如意?”
他当然知道这人过的什么日子。
只是不问问她,待会儿到了崔家,他无故冷脸,怕是会惹她生疑。
崔清若听了这话,不明白他的意思,只当他随口说说。
她垂首道:“在家时,过的自不比如今差,不过也还算好。”
她的回答,既让人觉得她喜欢谢家,满意这门婚事;又让人觉得她懂孝道,知足常乐,是个好姑娘。
一箭双雕,谁能不喜欢这样的妻子。
谢庭熙却只是古怪地看着她,然后转过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马车停下时,她听见他问:“那你与谁的关系最为亲近?”
她笑着回答:“家弟性子活泼讨人喜爱,未嫁时倒是喜欢缠着我。”
谢庭熙点头,先出了马车。
崔清若撩开帘子,就见这人把手伸给她,道:“夫人小心。”
那双眼睛明亮,汪了一池春水般深情,看得她心跳慢了半拍。
她握住他的手,只是还未站稳,就被一个人影撞得踉跄了一下。
崔璨抱着她的腰,道:“姐姐……你怎么今日才回来?!”
他气鼓鼓的样子,配着还未消的婴儿肥,像年画娃娃般可爱。
她笑着刮了下他的鼻子,“那老祖宗定的今日才回门,姐姐也改不了。往后你要想我,去谢家多看看我就是。”
听见“谢家”两字,小少年眉毛紧皱,瞟了眼他的“姐夫”。
他按着自己腰间的佩剑,警告道:“你要是敢欺负我姐姐,我就让你知道刀剑之利。”
这小子刚得了父亲准许,终于不再死磕文墨,拜了王大将军做徒弟,学了剑术。
只是这刚入了门,第一件事,就是替姐姐在夫家撑腰。
崔清若哭笑不得,只能对谢庭熙道:“我弟弟从小这样,你包涵一下。”
崔璨和她关系好,当然知道她是在变相说她不懂事,急道:“姐!”
“好啦,好啦。”崔清若看着已经及肩的弟弟,“知道咱们阿璨最爱姐姐了。姐姐若是受欺负了,一定让阿璨狠狠教训他。”
崔璨这才不闹,得意地冲谢庭熙扬了扬眉。
看到没,姐最爱的人是我。
谢庭熙觉得自己和这小屁孩,多说一句话,都对不起他多活了这些年。
作者有话要说:“知有谓可,断而弗敢行者,可亡也。”出自《韩非子·王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