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阿娘,怎的要喊她来?”崔清荷自小得母亲偏爱,性格说是娇纵都不够,那是一等一的跋扈。

今日清明踏青、烧香祈福,原来母亲向来是只带她一人的,今年不仅喊了她那不得宠的二姐,甚至还捎带着崔娆。

崔娆坐的另一辆马车,但崔清若却也是与她们同坐的。

这话说的实在是太不礼貌了。

崔清若闻言,原本坐在马车里毫无存在的她,适时抖了抖身体,虽然她知道这话是说的崔娆,她还是像被这话刺激了一样,一副小家子相。

“还不是你爹!就是偏心那丫头,非得让我带着她来。”崔夫人语气极为幽怨。

她当然不想带那崔娆,只是夫君硬要她带着来,说是什么求个好姻缘。

好姻缘?崔夫人眉毛紧拧,当年她怀次女时,周氏与她同时有孕。

有一云游道士曾路过崔府,说是不日将有奇人降世。

若为女儿,乃是为凰的命格。

思及此,崔夫人打量崔清若,看她瑟瑟发抖,上不得台面的样子,心里既有不甘心,更是愤怒。

夫君这么宠那二人,除了所谓青梅竹马的情谊,更多的怕也是为着这谶语。

比起她那愚笨不堪的女儿,崔娆却是更有贵女的姿仪。

“若儿,阿娘不是让你换身粉嫩的衣裳吗?”崔夫人声音温柔。

崔清若低着头看不清神情,“我穿那些衣裳不好看。”

卑微的语气,垂着的双肩,看着就不讨喜。

崔夫人想到她和长女定下的计谋,也算是当下唯一可促成此事的方法了。

今日,只要太子殿下和长女前来求嗣,到时候长女在太子的饮食里动点手脚,太子是个痴儿,到时候把次女送去,两人这事就算成了。

至于名声?这寺庙在郊外,更何况这事关乎一国储君,哪个不要命的敢把事情传出去。

崔夫人拿出一支发簪插在崔清若发髻上,“咱们若儿这么好看,就得好好打扮。”

前几日母亲就请了京城最好的裁缝,为她做了好几身衣裳,还送了些珠宝首饰来。冬青替主子高兴,她却知道她母亲怕是不怀好心。

如今母亲这样的举动落在崔清若的眼里,就更坐实了她的猜想。

崔清荷看见这簪子,立刻道:“阿娘,你偏心!这簪子我前几日在你房里瞧见,向你要,你说是长姊送的。说什么都不肯给我,现在就送给了她。”

崔清若:感谢我的好妹妹。

“荷儿,你说什么?你那么多首饰,两个你都戴不完。你姐姐如今都要及笄了,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崔夫人训斥道。

崔清荷多年受宠,哪里会怕,哼了一声,直接拔下了那发簪,“既然不给我,那她也不能有。”

“你!这是你姐姐,你怎能这般无礼?快把簪子还给若儿。”崔夫人语气更重了几分。

崔清荷哪被母亲这样对待过,听了这话,眼泪都出来了。

她拉开车帘,拿起簪子就扔了出去,“我没有,谁都不能有。”

“啪——”这下不仅崔清荷懵了,一旁看戏的崔清若都傻了。

崔夫人这一巴掌,打在谁脸上都不奇怪,唯独打在崔清荷脸上就是天方夜谭了。

当年崔夫人连生两女,在府里地位岌岌可危,老夫人更是主张再纳几房妾室。

崔夫人日日烧香拜佛,才求来了这对龙凤胎,那是宠得跟个眼珠子似的。

正因此,才养成了崔清荷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性格。

崔清荷声音颤抖,“母亲,你打我。”

崔夫人后悔不已,正欲开口,崔清荷却叫停了马车,下了车,直接不管不顾跑回去。

“你喊几个人把四小姐送回去。”崔夫人吩咐家丁。

心里愧疚,但今日总不能因此事功亏一篑。

她又摸了摸崔清若的脸,柔声安慰:“你莫要和你四妹计较,她这性格……你也知道。”

崔清若点头,“我知道了。”

这么多年她早就知道了。

长姐可以和母亲商量,小妹可以和母亲撒娇,她什么都不可以,她只要听话。

那支被丢下马车的簪子,从道上被捡回,沾满了灰尘,奈何天家二字,就算是一支簪子都不能随意舍弃。

“改日母亲再给你挑些好的送去。”崔夫人安慰她。

她并未多言,比起簪子,她更担心等会儿那场她们布下的局。

崔清若抬眸就看见了远处,另一马车里的崔娆。

她撩起车帘,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们。

若是往日,她只当她在看笑话,可这段时间那人的变化,让她觉得,或许她也知道今日的局。

或许她也会可怜自己,可惜她不需要可怜,她更不会让自己变得可怜。

因为路上的意外,原本清晨出门的人,直到时近正午时,才终于赶至广莲寺。

不愧是京中最有名的寺庙,香火旺盛,门口是络绎不绝的善男信女。

崔清若道:“母亲,我想一个人走走。”

“ 你和阿娘一同去祈福可好,替你求一桩好姻缘。”崔夫人笑得慈爱。

她当然知道这是母亲的计策的一步,但如今她一无所知,“懦弱愚笨”的她当然不能拒绝。

她眼里亮晶晶的,好像因为母亲的关心,而欢欣雀跃一样,用力点头:“好。”

崔娆却不像往日里一样,喜欢一个人独自闲逛,反而主动开口:“母亲,我与你们一起如何?”

虽然崔夫人不想被坏了好事,但如果直接拒绝,后面的事成了,也难保旁人不会多想,她只得答应了这请求。

崔娆站在崔清若身旁,挤开了一旁的母亲,紧紧拉住她柔弱二姐的手。

崔清若盯着那捏的她手疼的人,又瞟了眼崔夫人的阴沉脸色。心里觉得这场景有些好笑,但碍于形势严峻,她只能强压笑意。

“阿弥陀佛。”主持合十为礼,微微躬身。

崔夫人回礼,问:“我想为小女求一门好姻缘,不知需要如何供奉香火?”

主持摇头:“菩萨恒顺众生,这姻缘之事,乃是轮回之事,何必如此?”

“这两位小姐倒是……”主持忽地注意到崔夫人身后的两人,眼里有些疑惑,“不一般啊。”

“可有什么问题?”崔夫人虽然不信佛,但这种事,总让人忌惮几分。

主持道:“就是……怪哉。”

崔夫人对当年道士的话耿耿于怀,不禁追问:“可是与凤……”

“夫人,”主持摇头,“因缘具足,果报必见。有些事勉强不得。”

崔夫人只当这秃驴是个没本事的,随意说了几句话敷衍。

谁知他又道:“您的两个女儿明白这句话。”

崔娆紧张地攥紧了衣角,她重生之事本就是鬼神之说,倘若一朝泄露,怕是没有什么好下场。

“母亲,我听说这寺庙后院有棵合欢树,上面祈福,甚为灵验。”崔娆不想再待这儿,拉着二姐就跑。

“你们!”崔夫人正打算喊住两人,眼角余光却看见今日,这场局的另外的重要之人。

“参见……”她被长女扶起。

崔清芙道:“母亲,在宫外随意称呼便是。”

“母亲她是不是不同意。”崔清若问。

崔娆却只是用力拽着她,就好像一松开就会失去她一样。

“三妹,你松下手好不好?”她挣扎道。

崔娆才猛地松手,“对不起。”

崔清若只觉得这世上的事真好笑,往日里不可一世的人,如今处处护着自己,就好像翻然悔悟,如梦初醒般。

“你跟着我,”崔娆眼里的担心都快溢出来了,“不,你今天在广莲寺哪都不要去。”

她这些年骄傲惯了,明明是关心人的,听着却让人总觉得不顺耳。

所幸崔清若不计较这个,“好。”

她这样的乖巧,更惹得崔娆怜悯。

这个二姐姐总是这样,不争不抢,性子逆来顺受,明明她出身显贵,却总是这么温柔善良。

前世她觉得这是懦弱可欺,如今看着才知道这就是真正的淑女。

若是这话叫崔清若听见,她肯定会敬佩崔娆这能力。

大概就是,不怕西施美,就怕活成情人,做什么都能成西施。

崔娆的雄心壮志,下一秒就被一闷棍给打碎了。

两人站在寺庙后院,此处清静,除了她俩就没有旁人。

不知从哪突然来了一伙黑衣人,一棍就打在了崔娆头上。

只是原本该敲在崔清若头上的那棍,却被她躲开了。

她仔细瞧了其中一人,道:“别打我,换个方法,一闷棍好疼哦。”

猛地一阵异香萦绕鼻间,她随即就失去了意识。

渐渐意识回笼,她想站起来,却发现四肢酸软,没有什么力气。

门忽然开了,有个人走了进来,虎背熊腰,待走进了,却发现这人目光空洞,只是耳朵红得出奇。

“热……”他大声呼喊,“福寿!孤要喝水。”

原本崔清若想过各种情况,却唯独漏算了这种,当今太子是“至纯至性”人,说白了就是个傻子。

她总以为就算出了事,掏颗糖总能解决,实在不行敲昏他,亦未尝不可。

只是……她母亲不愧是崔府的当家主母,一国储君都敢下药暗算。

“殿下。”她唤道。

事到如今,她只能赌一把。

她道:“我衣袖里有一瓶药,可以缓解你的热。”

那是她事先去黑市找的玉冰心,可解蒙汗散一类的药物。

太子注意到她,向她逐渐靠近,附身认真凝视她。

“崔姐姐。”太子好像认出她了一样,“药……苦,我不吃,好苦。”

她什么时候成他的“崔姐姐”呢?

不过她还是像照顾小孩子一样哄他,“就在衣袖里,不苦,甜的。”

太子看着他,眼泪汪汪,与其说是一国太子,不如说,更像被抛弃的孩子。

他道:“不,你骗我。”

“你快点!”崔清若感觉这药不仅是蒙汗散,好像还混着点别的。

再不快点,她也该热了。

“崔姐姐别生气,我拿。”太子连忙扒拉她的衣袖,拿出了一瓶药,就想养嘴里倒。

她连忙叫住他:“给我一颗。”

太子乖乖拿了颗送进她嘴里。

“崔姐姐别吃药,这药有毒的,我一个人吃就好了。”太子的话奇怪,但崔清若却没时间多想。

她感觉恢复了力量,一把推开太子。

跑到窗户旁,果然被封得死死的,她向后退了一步,凌空一脚踹开了窗户。

若是认识她的人见了,怕是要怀疑她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上了身。

后院留了些禅房给贵客,她沿着小路,只想离这里越远越好。

她只能往寺庙人迹罕至的后山跑,只是体内的似蚂蚁噬心般的燥热,让她的脚步愈来愈虚浮。

她忽然被什么绊倒,扒拉一下,才发现是座无名坟。

心里默默道歉后,她屏息凝神,就听见了脚步声。

她连忙躲进一旁的树丛。

“子言。”这个名字好耳熟,但她已热得有些神志不清了,思考了好一会儿,才猛然响起那谢家公子便是字子言。

“我知道你恨,可你毕竟是天家血脉。”声音的主人叹了口气,“你若愿意,王权富贵唾手可得。”

纵是崔清若此时再糊涂,也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所以,她努力这么久,为了过安稳日子演了这么多年戏。

到头来,那人其实身世非凡,她的每个日夜对出嫁后的期盼都只是徒劳无功?

她翻出这些日子总揣在身上的青竹绣帕。

或许她存着留着这东西,在关键时刻以已有心上人的名义,挡一挡母亲的突然发难。

但更多时候,谢庭熙于他,就像这绣帕。既是就她于危局的绳索,更承载她对生活的所有期盼。

不甘乃至怨恨,挤满了她的胸腔。

“你说完了?”谢庭熙沉默半晌,“恕不远送。”

他并未回答那人的话。

山林里是一片寂静,只有崔清若实在忍受不了那药效,加之内心的不甘憎恨,而发出的啜泣声。

感觉到有人靠近,崔清若却已经不想挣扎了。

就这样吧,她放弃了,东宫也好,做妾也罢。

“你哪来的?”谢庭熙弯腰拿走她手中的手帕。

这是她曾经在无数席间,悄悄观察他的手帕和多方打探,按着他的手帕绣出来的。

崔清若笑,语气轻浮:“我绣的啊。”

“谢公子,我心悦你,我惦记了你好几年。”崔清若仰头笑问,“和你的是不是一模一样。”

那人凝视着她,那双干净纯粹的黑眸,在月色下更显明亮,倒映出她的模样。

他却难得不像往日般温和,扯了个笑,“你听到了多少?”

明明他并未生气,还是笑着问的,可不知为何,听起来却让人毛骨悚然。

他松开那块手帕,重复了一遍:“你听到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