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晴朗的天气,阳光顺着树叶间的缝隙,在爬满青苔的石梯上投出错落光影。
有空气里漂浮的微小颗粒,赋予了无形的光线有形的意义。
寒山石径,早露微霜。
偶有鹧鸪声回荡在山间,显得回荡悠远。
迟筱提着裙摆,台阶湿滑,她不得不抓紧了前面青年的手。
与她多少具有的些许紧张不一样,祁晏步履依旧从容。
或者说……除那天外,就没见过他有惊慌的时刻。
迟筱忍不住腹诽。
山上清冷,早晨还会落霜。
从祁家离去时,祁母特意嘱托,要迟筱穿厚一点。
那是个长相温婉的妇人,说话间总是眉眼带笑,又有着满腹诗书熏陶出的高华气质。
从容有礼、不卑不亢。
祁晏站在下面的几阶台阶上,正仰着脸,侧身看她。
摇动的树影落在他的脸上,不掩眉眼昳丽深秀。
耐心而专注。
像是此刻只有她值得期待。
十指交叠,耳边只有树叶被吹动的簌簌声音。
迟筱却忽然冒出一个想法。
他好像,长得更像他的母亲呢。
敛去发散的神思,就着祁晏扶住她的手,迟筱直接从石阶上小步跳了下来。
等到和他并肩,她弯了弯眼,像是从这几步跳跃里,汲取到了快乐。
毕竟,祁晏最近神经高度紧张,就差没有让她干脆就坐着不要走动了。
果不其然,青年反应有些大。
“小心。”
突然跳下的动作让扶着她的青年惊了一惊,手不自觉握紧,又在察觉到后倏地放开。
他缓缓呼出口气,确认迟筱站稳,才松开蹙起的眉,面上隐隐有一些责备。
到底是不舍得朝她生气,祁晏表情显得无奈,“你……好歹也注意些。”
迟筱被他看得心虚,视线游移了些许,小声道,“好叭。”
“我下次会注意的。”
再回头望去,来时的路已然隐在了参差树影之间,但向前看去,远远未到山脚。
几步台阶看去,竟也有些高度。
……为她的莽撞自罚一杯。
迟筱干咳,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所以说,你怎么还是这样子,我们不是都已经说开了吗?”
试图把话题引向单方面谴责。
便被轻轻横了一眼。
看到那纤细白皙的手腕没有红意,青年先是拢了拢迟筱身上的披风,才慢慢接话,“自是不如夫人洒脱。”
迟筱轻哼。
祁晏帮她系紧脖颈处披风的系带。
垂落的睫羽在眼睑处打出一片浅淡青灰的阴影,察觉到她的目光后,那张过分好看的脸上,眼睛弯起弧度。
他笑着回望。
“你和娘亲长得真像。”
迟筱到底是没忍住,这句话脱口而出。
又拿起他的手把玩起来。
伸开手指,再和青年的掌心贴合。
果然小了一圈。
那句话,仿佛只是随口展开了一个话题。
祁晏摸不准她的意思,有些疑惑地眨眼。
他慢慢道,“所以?”
“所以?没有所以啊。我觉得挺好的。”
迟筱也学着他眨眼,莞尔笑了起来,“因为这么来看,应该是会更像我。”
青年有些怔然,他下意识看过去,自己的手被握住,引导向下,然后稳稳和妻子平坦的小腹贴合。
仿佛能通过这样,觉察到藏匿于其中的、轻微而坚定的心跳。
她显露出一副很遗憾的样子,“虽然要我说的话,像你会好一点。”
“毕竟要是像我,上京城里小姑娘们的长辈可就有的担心了。”
算上今天,两人已经在雪秀山上呆了三天。
这座山海拔不高,但山顶却常有日出时苍白如雪的景观,加之密布的山林蔚然而深秀,便被当地人唤作雪秀山。
传闻有神仙居住。
还有一个配套的凄美爱情故事,为那女子,山神一夜白头。
继而才有山顶之景。
实则是昼夜气温差的极大,导致清晨山顶落满白霜而已。
之所以抛下一众护卫,二人独身来此,便是因为祁家父母就居住在这座山中,不过是在低处有清谷山涧的山脚处。
几层小楼,掩于青竹千丛,又有寒潭水声、翠鸟闻啼。
除却几个仆人,便只有夫妇二人,像是一对悠游自在的闲云野鹤。
随着祁晏归家时,迟筱便蓦然了悟了,他身上那种始终从容而闲静的气质到底是从何而来。
无他,言传身教、环境使然。
初来时,先是见到了祁父。
虽在上表景帝时一番叙述像是缠绵病榻、已经气若游丝,但两人走来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潭边巨石上,手握鱼竿,硬拔起了一条咬钩不放、看着得有十斤的草鱼。
迟筱当时:“……”
厉害了。
虽未见过面,几年的通信下来祁家人多少也了解了这位大景最尊贵的长公主。
说是骄纵不学无术,实际比谁都懂礼仪,也知晓经世道理。
最重要的是,嘴也甜。
当晚,祁母亲自下厨张罗了一桌菜,其中祁父钓起的草鱼被煮了锅汤,闻起来就知道味道肯定鲜美极了。
可惜,小夫妻都胃口不佳。
一个满怀歉意,一个紧张的不行。
这幅表情,倒是很难从长大后,便再没有少时跳脱样子的祁晏脸上看到。
祁家父母交换了一个隐晦的眼神。
饭后,祁父把祁晏叫去了书房。
祁母则拉着迟筱,坐到一旁的椅子上。
一番询问,迟筱摸了摸鼻子,终于老实交代。
还要从月前说起。
上京与滁州之间路途遥远,水陆并行,披星戴月,也要一个月才能到达。
但落脚离滁州还有段距离的清河时,便已经花费了将将一个月,这实在是不多见。
这就是迟筱的缘故了。
经历了水路颠簸尚且平安无事,在重新换作马车后,她突然便开始晕吐起来。
想用些药遏制以免拖慢行程,却被祁晏制止,派人快马从附近的城里找来郎中。
诊完脉,郎中一手摸着山羊胡子,也不为被护卫强行带走而生气了,只是笑呵呵通知了面前这对年轻夫妻两个消息。
不是传统的好消息外加一个坏消息。
“恭喜这位公子了。”
郎中道是有两个好消息,但要迟筱说,倘若能换个时间通知的话会更好,“夫人并非晕车。”
这是其一。
他道,“看脉象,这是有喜了。这段时间还要多加注意才是。”
这话简直如平地惊雷。
迟筱下意识看向祁晏,那人脸上的表情都空白了一瞬,甚至有一刹那,显得有些茫然。
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
“……”
祁晏闭了闭眼,敛去脸上外露的情绪,话语之间似乎已经全然冷静下来,“好,多谢。”
手腕一翻,借着袖袍的遮掩,反手握住迟筱的手。
指尖微冷。
让人送走郎中,青年才慢慢在迟筱身旁坐下来。
他不说话,只是默默看着迟筱,视线专注至极,却又让人觉得他有些游离在外。
半天,祁晏嗓音有些涩然,“抱歉。”
迟筱以为他开口是要让她回去,却不想听到的是一句道歉。
不由愣了愣,忍不住蹙眉道,“为什么要道歉?”
青年垂眼,声音极低,像是随时能被风吹散,“我差点没护好你。”
他的手克制地停在方寸之外,像是再进一步,那个尚未孕育出的小生命就会被抽离生机。
又像是迟筱此刻依旧平坦的肚子里,藏的是洪水猛兽一般。
从容的面具被摘下,迷茫的表情重新出现在他面上。
而在这之前,迟筱从未见过祁晏露出这么一副样子。
她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你……不高兴吗?”
“不,当然不是。”
祁晏否定的很快,几乎未加思考。他抿着唇,低声道,“我只是,担心你。”
青年捧住她的脸。
嫣红的唇缺了血色,泛起一点珍珠样的白。
让人无端想起,像是春日枝头的樱花,灿烂眩目,却不堪风雨。
他大概是回忆起了什么,面上显得有些悲伤。
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情人间的呢喃,“你会受伤。”
……
“感觉他在把我当作易碎的瓷器一样照顾。”
那日,迟筱苦恼又无奈。
祁母坐在她身旁,闻言轻轻笑出了声。她从袖中摸出一支木簪,温柔又小心地插进她的发间。
木簪雕刻的并不精细,迟筱回手摸着它,不明白为什么祁母要给她戴上这个。
那个眉目和祁晏有着几分相似的妇人面上显露一种混杂着怀念与释然的表情,“阿晏那孩子,曾经有个妹妹。”
“这是他小时候,一笔一划雕刻出来、想要送给出世后的妹妹的礼物。”
迟筱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的信息。
她不由有些怔愣,轻轻念道,“未出世的……妹妹?”
祁母点头。
然后开口,说起了一段不那么美好的往事。
关于生与死,关于这时代的女子普遍面对的一道鬼门关。
难产,和大失血。
“……那孩子,看来还是没有释怀。”
祁母缓缓叹出一口气,手指向迟筱发间那个簪子道,“还希望殿下不要怪罪,阿晏那孩子,从小便不喜重蹈覆辙。”
“他只是,不希望你和我一样。”
林间唯有风与不知何处而来的鸟啼。
两人并肩而行,踏着石阶上错落的光斑。
石阶尽头已经隐隐在目。
迟筱下意识去摸发间。
她没有作太过打扮,仅仅只用了一根簪子将头发挽起,露出一截素白的脖颈。
自那日祁母赠了她簪子后,迟筱便再没有取下。
祁晏看到后没有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跟紧了她。
他知道劝不回迟筱,因为某种程度上,他们有着一样的坚持。
所以那晚的沉沉夜色里,她缩在被子里,唯有一双眼被窗间漏进的月色照得亮极。
声音带着浓浓的困倦,却莫名让人心安。
她让他不要担心。
作者有话要说:上章留言的宝子都过来给我啵一口(壁咚警告)
因为回复要审核我就不回啦,每一条我都在看,捉虫我也改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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