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很顺口,因为迟筱在不久之前就已经说过了一次。
她对着景帝说,祁晏是最好的。
如今到了本人面前,这句话从口中吐露后,迟筱下意识想去看祁晏的表情,却有风吹动帘子,挡住了一瞬她看过去的视线。
再望去,祁晏敛去了面上始终的温和笑容,那双清透的眼睛此刻有如化不开的浓墨,让人总觉望不到底。
唯有唇角弯出一道轻浅的笑意,比之初始显得由衷了许多。
“……这样。”
轻轻的一句话,几乎被风吹散。
三月份的天,春衫已经换去了冬日的棉服。官袍外罩了层细纱,放量很足,却不可避免的在青年抬手间滑落,露出一小截清瘦的手腕。
迟筱正倚着车窗,朱唇皓齿、明眸善睐,插在发间的步摇被风吹得一阵晃动。
祁晏收回手,微笑道,“风大,殿下还该早些回府,免得受凉。”
这动作,多少有些暧昧。
迟筱摸上发间,似乎还能闻到一瞬而逝的清淡的熏香。
她定定看了眼祁晏,发觉这人面上温和,实际打了个照面后她现在多少有了些感受。
听到这话便也只是勾起唇角,漫声道,“无妨,三月天暖。不过既然驸马这么说,那我自然该领了这份好意。”
驸马二字自然是念了重音。
既然是强制爱剧本,那起码人要先握紧在手里。
并没有多少道德观的迟筱自然非常缺德,对这种拿身份欺压人的事接受良好。
她面上笑吟吟的,随手递出一个物什,“京城物广,可惜来得匆忙,只在路边捏了个这个,不知驸马可喜欢?”
顺着话,那双一看便是常年养尊处优的手递出一个糖人来。
一般来说,三岁的孩子看到这个难免会走不动道。但祁晏自觉年纪要多了个位数,不至于还像小孩子那样,眼睛就这么黏上去。
但他还是看着糖人沉默了,不为别的,只因为这糖人多少是有些……不一般了。
平日里摊子上卖的样式都是飞禽走兽、花鸟鱼虫,倒鲜少有这种真人长相的……不过这捏出来的圆润五官也只能隐约看出是个人的样子,是男是女都难以辩分。
倒是头上的大红花极其吸睛,甚至到了喧宾夺主的地步。
迟筱见他盯着那花看,便从身后又摸出一把五颜六色的、显然都是新摘下不久的花,“还要吗?”
祁晏:“……”
“说起这个。”
他不接话,迟筱便指了指自己,笑眯眯的,“因为我人美心善,所以今天被送花了。”
自然是又遇见了那日的卖花小姑娘,没想到的却是她和捏糖人的老人是祖孙。而她看见倚在马车里的迟筱,眼睛亮晶晶的,努力抬手将一大篮子花都递在车窗前。
小姑娘的父亲卧病在床,那几块金子足够一家人度过时难。
迟筱最终挑挑选选了几枝花,便将剩下的还给了小孩儿,走的时候也没忘记让人多留了一些银钱。
而这,便是糖人头上那朵红艳的花的由来。
她此刻正在坏心眼地想,要不要把小姑娘的祝福说给祁晏听。
童言无忌,听者却有心。
却没注意到长身玉立的青年骤然冷淡下来的面容,便听祁晏道,“殿下。”
“最好的,还不够吗?”
迟筱:“?”
她低头看了看那捧花,悟了,“你没事吧,小姑娘的醋你也要吃?”
喜提一口黑锅。
不待祁晏回答,她把花塞进已然愣住的青年怀中,挑眉道,“这不算私相授受吧,我们可是明媒正娶。”
“对了。”
她向外探了探身子,凑到祁晏耳边,轻声道,“不要误会,我之所以会做这些,只不过是因为——”
“我对你一见钟情了。”
迟筱愉快地看到,红色一点一点地,从耳尖开始,沾染上那人苍白的颈项。
钦天监终于决定了大婚日期。
旨意下来时,迟筱才终于忙完了松云宴的准备一事,这期间甚至没来得及再出府,去“拜访”一下祁晏。
她难免觉得遗憾,不该在上次把人逗得太厉害,以至于连着几日送过去的东西都没有回音。
四月初七,宜纳采、宜嫁娶。
这日子选的很有意思。
现下已是三月中旬,距离那场出人意料又耐人寻味的赐婚后已经过了小半月。
而距离大婚之日,也就只剩半月的时间。
理论上来讲,对于皇家的婚事——哪怕是对比百姓间的嫁娶,这个日子也安排的太过紧凑。
但钦天监既然做出了如此决定,想来这个日期便象征着皇帝的期望。也因此,朝中已经隐隐约约有声音,圣上是想借这场婚事做筏子。
至于具体是做什么的筏子……
迟筱回忆起那日直面景帝,她从姜福来手中接过的薄薄几张纸。
那场纸面上的相亲背后所包含的信息,原著不过寥寥带过的数笔,却是如今景朝面临的艰难现实。
景朝曾在开国之初分封了数位异姓王,在这一百年皇朝的更替演变间,唯一不变的就是历朝历代的皇帝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削弱藩王。
但这种明面暗面的、有如小刀刮肉般的“削弱”,势必将引起藩王势力的反弹。
那日迟筱之所以认为景帝是想借她的婚事以扭转当世读书人隐世不仕之风,自然是有所依据:
如今的景帝曾亲历藩王叛乱,但远在他之前,京城与地方不间断的拉扯就已经让天下有识之士有所感悟,朝廷的黑暗混乱使得其中部分人颇感失望,便隐入山林不再过问世事。
直到现在,隐世的风气已是蔚然成风,甚至因为成了读书人用以显现自身不与世俗同流的手段而被竞相追求。
哪怕景帝上位后励精图治,朝廷征榜放文要广纳贤才,也依旧是石子投入湖中,激不起多少风浪。
迟筱的婚事便是景帝对此下的一剂猛药,而她的举动更是无意中迎和了景帝的期望。
只有深入局中,才知形势瞬息万变。
迟筱心道,哪怕是以原著为蓝本化出的世界,所有发展却都不是简单的线性递推,反而是充满了意想不到的变数。
“……难怪那次没被骂。”
迟筱对这种巧合无言以对,她不欲多想,总之有利任务进展就好。
“只是没想到任务推进会这么顺利。”
她转念想到。
逼近四月,天气转暖,前些天因为倒春寒换回的厚实冬袄又再度换作轻薄的春衫。
时下正流行豆绿,稳重不失轻巧。南方进贡的绸缎在府上最巧的织娘手上过了一遭,新裁的衣服上绣着精美的暗纹,迟筱立在那,婢女正围绕着帮她穿衣。
花如剪彩层层见,枝似轻丝袅袅垂。【注】
系统适时地为文盲解忧,从库里翻出了一句应景的诗句。
迟筱转着手上那枝新鲜折下的垂丝海棠,娇艳的花朵簇拥在枝头,清淡的香气不如其他花朵浓烈,却随着习习清风送入鼻中,一扫胸中早起的郁气。
她只需伸手一递,便有侍立于后的婢女接过,熟练地发问:“公主可是要送给驸马?”
虽然还未正式成婚,思虑迟筱至今展现的姿态,公主府的下人们都自觉地将称呼从“祁贵人”到“祁驸马”最后一路更新换代到“驸马”。
要说原因,还要说到上京城中的热闻。
那位大公主殿下,突然就遣散了府中豢养的所有伶人美姬。
里面甚至包括了曾经惜春楼的头牌——曾经大公主宁可顶着御史的口诛笔伐,也要掷万金买下的怜月姑娘。
秋梨还在宫中时就是迟筱身边的大宫女,出来开府后又兼任了管家。
遣散一事自然过了一趟她的手,也正是因此,她才真切感受到殿下不只是单纯厌烦了这群莺莺燕燕。
——更多的,还是因为驸马。
很多事秋梨已经不必亲手去做,只需吩咐一声,自有下面的副手处理。但下面人在遣散一事上却犯了难,一路找到她这,希望她能拿定个主意。
他们拿捏不准此事是殿下一时兴起,还是铁了心要搞这么一出。
再加上,公主府虽规矩森严,却不知比那秦楼楚馆私下的龌龊好了多少倍。更何况殿下不喜磋磨下人,连着这些姑娘也是养尊处优,如今哪怕是给回良籍,还能带着笔足够优渥生活的钱回家,也有人不舍得离开。
便有人求到了负责此事的人那里。
秋梨曾为此事去见迟筱。
府里一众姑娘里,怜月善舞、貌美,能说会道,素来为殿下所喜。倘若连她也要遣走,那别的更不用多说。
不想,迟筱只说了句,“留着她们,我见了驸马该怎么说?”
此事毕。
公主府人也明白了驸马在殿下心中的份量。
恭敬地接过那枝花的侍女秋梨心道,看殿下的态度,不像是从前那样的轻佻心态,倒像是认真的在……讨驸马欢喜。
哪怕是自小跟在迟筱身边的秋梨,也很难想象总是孩子心性、喜新厌旧的殿下,有朝一日会挖空心思的、变着花样来讨人喜欢。
这实在是——
秋梨离开的时候最后看见,晨光拨开云层,从雕花的窗间投进内室。
那还是往昔少女模样的大公主殿下,垂着眉眼,坐在妆台前,对着铜镜轻轻抿上口脂,左右对照着看是否还有疏漏。
她仿佛这才有了实感,殿下确实是要大婚了。
作者有话要说:出自任希夷《垂丝海棠》
修文让人不幸,疫情也是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