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大人,你头还疼不疼?”

安顿好黄成,杨枝讨好着问。

柳轶尘摆了摆手:“无碍。”

杨枝又道:“听闻这后山有汤池,泡汤能缓头疾,大人要不要试试?”

柳轶尘默然往外走,踅到自己屋前,觉察到一个目光仍巴巴望着自己,才转了身:“你想去?”

杨枝笑道:“我想去我自就去了,为何来叫大人?”自见过那老叟,杨枝忆起眼前堂官少年时的模样,更想起当年那些难为人道的纠葛,不自觉对他的态度轻松了许多。

柳轶尘仍面目沉肃,端的一本正经:“西山有兽,夜半一个人外出,小心成了野兽的点心。”

杨枝有些好笑,这厮少年身老儿心,说点什么都板板正正一丝不苟。忍不住开起了玩笑:“佛寺前,兽也有了佛心,不食人。”朗月入怀,月色下年轻堂官的脸变得更加苍白,眼下青影依稀可见,衬地眼窝更加深陷,嘴唇亦无多少血色。

曾有个人嘱托她照顾这个少年,虽隔了十年,少年已不再年少,但答应了的话总要作数。

杨枝低了头,故意低声咕哝:“何况叫上大人一起,也不过一份点心变了两份。”

柳轶尘脸色意料之内地沉了下来:“你想激本官?”

“大人说笑了,属下岂是那等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狂悖之人?”

柳轶臣看了她一眼,拂袖往屋内走。杨枝讨了个没趣,讪讪回房,将到门口,却见柳轶尘提了灯笼再次出来,踅进黄成的房内,正自纳罕,已见他取了黄成的剑出来:“走吧。”

“大人这是做什么?”

柳轶尘继续往外走:“汤泉池往那边?”

杨枝一怔,立刻反应过来,几乎是肌肉反应般堆起笑,小跑着跟上,心中却忍不住腹诽——泡汤泉这么放松的事被你弄的这么苦大仇深,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逼良为昌!

“不许腹诽本官。”心中的话未落,前方却飘来一句冷声。

“……”

这厮是开了天眼吗?

怎么可能?!我就腹诽我就腹诽!你管天管地还管我肚子里撒欢出气吗?

“再腹诽扣你月钱。”又一句冷声从前方飘来。

“……好的大人。”杨枝乖乖闭上了肚子里那张嘴。

山脚与慈济寺之间有几个汤泉池,但都不算大,且怠于修缮。镇人晨起而作,日落即歇,因而入了夜并没什么人到这山上来。

杨枝白日就留意过这地方,很快找到汤池:“大人,那边还有一个泉眼。你去那边泡吧!”

柳轶尘却提着个灯笼,像门神般站地端正:“我就在此。”

杨枝一愣:“你在这我、我怎么泡?”

这方汤池四野俱是杂草,一看便是没怎么打理。不远处还有另一个汤池,更大更精致些,杨枝是有意将那方汤池让给上司的。

柳轶尘走到十多步开外,那里一方简朴的矮墙挡着,也不知是何时所修,墙体斑驳不堪。墙后有两棵近人粗的老树,屹立于一堆顽童高的蒿草中间。柳轶尘靠着树席地而坐,杨枝看不见他身影,声音却清晰可闻:“我就在外边,有事喊一声。”

杨枝怔了片刻,却自然解起衣来。虽相处不久,但此子一看便是个老道学,再兼之自忖无什么能颠倒众生之貌,便坦然了——这厮白日不是还说过她丑?

“大人一会换我替你守。”杨枝解开衣衫,缓缓沉入水中。暖泉顷刻将身体包裹,四肢百骸皆刹那舒畅。

在外游历这些年,她早早便学会了不亏待自己。只有活着,活得好,才有希望。

因此就算柳轶尘不跟着,她也会自己来。

今夜星汉灿烂,黛蓝天空不见一朵浮云。半山腰的寺庙已歇了灯,山下却烛火萤萤。她靠着不甚光滑的池壁,只觉心际空渺又宁静。

十年弹指过,绿了多少次叶,红了多少回花。她不知道那少年是如何走过来的,方长成了如今的模样。

应该不比她,容易吧。

撑着手臂仰望了会天,杨枝朝矮墙喊道:“大人。”

“何事?”

“我们说说话吧。”

矮墙后没了声音。

“大人。”

“大人。”

“大人。”

“究竟何事?”

老道学终于不耐烦地应了一声。

“大人你看今晚满天星子,明日定是个好天。”

“嗯。”

“大人你究竟吃干果不吃?”

“与汝何干?”

“大人你有没有什么讨厌的人?”

“汝。”

“……”

“大人你讨厌我为何还将我带在身边?”

“时时警醒。”

“大人你不是真讨厌我吧?”

“……再说便是。”

杨枝讷讷住了嘴,但没片刻,又笑道:“大人你今日买的包子是城南独眼老邱家的吧?你喜欢吃他家包子?”

“嗯。”

“你喜欢吃肉馅还是菜馅的?”杨枝道:“我猜是肉馅的,不然今日你也不会买了几个,都是肉的。”

“嗯。”

“你知道他家肉包为何比别处更香?”

“不知。”

“他家肉包子馅中搁了胡椒!”

老道学虽嘴上说着讨厌,但饶是惜字如金,也还是在回应着她的话。

“大人……”

“本官在想……”柳轶尘打断她,总算说出一个长句:“岂是一梦黄粱,盛夏已至?”

杨枝一愣,这天聊得是哪门子城门楼子对胯骨轴子,然而还是问:“大人为何这么说?”

“草中促织聒鸣不已,好生吵闹。”

“你%&*+@&#……”

又过了片刻:“怎么不说话了?”这回倒是柳轶尘先开了口。

杨枝委委屈屈:“大人你骂我……”

“何曾?”柳轶尘声音里似带了一点笑。

“你骂我是虫子!”

柳轶尘这一回声音是结结实实带了笑:“蟋蟀身小而鸣远,躯瘦而体健,岂非吾辈榜样?”

“哦那你这么说……”杨枝见竿子就爬:“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

柳轶尘低头,唇边扯起一点笑,不置可否。

星河郎朗,夜风徐徐。也是奇怪,昨晚还有些冷,今夜进了山,反倒不觉得了。

四野阒寂,连山下的犬吠也渐渐歇了。在这静谧之中,人的无感被无限放大,譬如鼻尖的青草香气,譬如身后时而响起的水声。

杨枝爬到竿顶犹嫌不足,“大人你看话本子吗?”

“不看。”

“大人我以前给人说过书,现下没什么能做,我给你说一段解解闷吧。”

“唔。”

杨枝清了清嗓子,清风打板,明月扯弦:“……那芸娘腰如杨柳,面似桃花,昭山多少繁华,点映两瓣朱唇,沅江风流水气,描染一段眉梢,真个肌骨秀美不尽,颜色鲜艳无端。有诗为证:三月春晖三月花,江南有女好年华;嫦娥月宫惭遮面,西施从此不浣纱……大人,你还在听吗?”

“说吧。”

“话说那芸娘长到豆蔻年纪,知府家门槛已叫求亲人踏坏了好几条。然这芸娘却十分有主意,一心只要嫁一个侠客。”

“定是侠客传奇看多了。”柳轶尘轻蔑插了一句。

“大人你别打岔,你一打岔这故事说出来都不好听了!”杨枝道。

柳轶尘噤了声。

杨枝继续讲:“一日,芸娘随母到山中,遇见流寇。情势万急之分,自山道上窜来一少年侠客,那侠客一柄稀松黑剑,几个兔起鹘落之间,便将贼寇打的落荒而逃。芸娘母女坐在车中惊魂未定,那少年却十分持礼,并不上前。芸母三问,少年才通了名字,原来不过左近村野小子严修。芸娘深在闺中,对府外之事一概不知,听那少年声音清澈、行事疏洒,便不由起了好奇之心,趁乃母吩咐下人之际,悄悄撩了车帘,看了那少年一眼。这一眼,不看还好,一看,便惹出了半生祸端……大人你猜是怎生个祸端?”

柳轶尘不语。

“大人你还在吗?”

“你方才让我不要说话。”

杨枝脑壳疼:“现在可以说了。”

柳轶尘道:“那少年定生得十分俊秀。芸娘一见之下、芳心暗许……你既说是祸端,知府想必不肯将女儿嫁这么个乡野小子。你先又说芸娘十分有主意,大抵与家中拼死抗争、闹着非君不嫁。知府只这一个女儿,自然拼不过,最后大概勉强应了。可他坐镇一方,任由女儿配个乡野村汉,面子十分过不去,见那小子一身武艺,遂与他约定,令他上京考取武举,高中后回来迎娶爱女……”

杨枝傻了眼:“大人,你当真没看过这个本子?”

“没有。”话落,忽听见墙外一声大喊:“哪里来的野鸭,在我家浴池洗澡!”是个大嗓门的妇人。

杨枝慌忙取了衣服来穿,已听见那妇人转了柔声:“小郎君,你在我家浴池前坐着作甚?”

柳轶尘想必已起了身:“夫人见谅,小生不知这汤池是夫人家的。”

“好个斯文小郎君,我道是读书人,原来字也不识得!”大嗓门妇人喊道:“瞧瞧,这不写着么!”

柳轶尘侧身,果见那矮墙上鬼画符一般依稀看得出炭描的“张家泉”三个字影,因夜深天黑,起先没留意,只当是小儿胡涂乱画。

拱手道:“小生粗莽,未曾留意,还请夫人恕罪。”

妇人见柳轶尘面貌俊美,早心底里原谅了他,只道:“小郎君休要说这等话,显得奴多小气似的,小郎君不是要泡澡么?穿着衣裳如何泡,让奴来为郎君宽衣。”边说边倚近了他,柳轶尘眼看气息就要吐到自己脸上,拱着手连连后退。然他退一步,那妇人却进一步,已将他逼的背贴了树:“小郎君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夫人休要如此,叫夫人相公看见了,说也说不清楚。”柳轶尘一边避着妇人一边道。

“那死鬼吃了酒雷也打不醒呢!”妇人咯咯笑,手已攀上了柳轶尘衣襟。

柳轶尘避无可避,只好真用了几分绵劲,轻轻一撇,绕开妇人,那妇人却就势一歪,伏倒在地。

“杀人啦,不要脸的直娘贼,偷泡我家池子还打人,快来人啊!”妇人连声哭嚎。

此地与山脚相距不远,这妇人嗓门子又大,顷刻就能让镇上人闻见。柳轶尘正要开口,却见一柄剑架上了妇人肩膀:“闭嘴!”

对付乡野村妇,剑可比老道学的之乎者也管用,妇人立刻噤了声。

柳轶尘抬首,见杨枝手持方才自己撂在脚边的剑,凛凛瞪着妇人。她只着中衣,乌发披散在两肩,发尾还滴着水。

月色下她自己也如一柄出鞘的剑,寒光四射,似银瓶乍破,雷惊晓天。四野的草益发绿了,天边的月也益发明了。

柳轶尘本还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却又闭上了。

那妇人待回首觑望杨枝,却觉肩头剑身往下一压:“谁许你回头了?”

妇人吓得一哆嗦,整个身子都僵住了。

“本仙来你家泡泡澡,竟惹得你这般聒噪!”杨枝起了玩闹心,冷道:“是去岁收成不好,还是家中缺衣,本仙慢待了尔等?”阳泉虽在佛寺脚下,民间却笃信仙道,街上既见僧侣,又有道士,寻常村妇一概不管,只知道见了泥塑便拜。

那妇人闻言骇地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下了:“民、民妇愚鲁,不知竟是仙家降临!”因不敢回头,只是对着柳轶尘连连磕头。

柳轶尘听她自称“本仙”,微微一愕,待见那妇人磕头连连,皱了皱眉,警告般望向杨枝。

杨枝这才还剑入鞘,故作冷声道:“念汝心意尚诚,且未酿成大祸,姑且饶汝这回。汝且记着,此君是本仙派来试探汝心意的,可知汝心志不坚。今日返家后,汝需三思己过,戒断淫/邪,方能得本仙庇佑……现下,你且去吧,不许抬首,不许回头,更不许与旁人说起今日之事。”

“是、是。”妇人当真不敢抬首回头,慌慌张张、不差是滚一般下了山。

妇人一撤,杨枝忙讨好般往柳轶尘身边一凑,咧嘴笑:“大人我可机敏?”

柳轶尘不理会她,径自转入墙后,自怀中取出几块碎银子,放在温泉池畔。

杨枝追过来,见他捞起池畔衣裳,丢给自己:“穿上。”自始至终,未抬首看她一眼。

杨枝接过外裳,撂下剑,便要更衣。柳轶尘却似逃脱一般,疾走几步,绕至墙外树下。

树干粗而叶茂,其下蒿草丛生。是以他方才静坐在此,并未注意到,那两棵树的根,是缠绕在一起的。

盘盘结结,勾勾绕绕,恰似他此刻杂乱无章的心境。

杨枝穿好外衣,追出来,见柳轶尘寒着一张脸,忍不住问:“大人,你是不是生气了?”

“你可知本官方才为何不直接以权势相压?”柳轶尘淡声道。

“大人……是觉得……我做错了?”

“本官身在法司,执掌一朝拘谳,更当秉公持正。方才那事本就是你我无理在先,却又瞒骇恫吓,岂是……君子作为?”

“大人我那不是看你被人非礼么?”杨枝声音低了下去,这老道学!

“本官……”柳轶尘明知她是为了自己,亦未当真伤人,却仍欲盖弥彰般的板了脸:“……自有主张。”

其实若当真觉得不妥,方才就喝止了她。

但此际他的心如同破了皮的饺子,满脑子只想着再糊一层厚厚的面粉,将它补的严严实实。

下山的路上,杨枝见柳轶尘一直脸色不豫,知道今夜马屁又拍在了马腿上,但念着心中那摇摇晃晃的少年身影,忍不住问:“大人是不是更讨厌我了?”

柳轶尘一愣,似一时未想起“更”从何来。良久,方开了口:“未曾……”眼风带到那讨厌的笑,舌尖又不自觉多滚出一个字:“……更……”

“未曾更”,多奇怪的说法。

杨枝只道是没有更加,那便说明今夜这马屁虽说无功,却也算不上有过,跟着柳轶尘,心满意足地晃下了山。

今夜不管怎么说,是泡了一个舒快的澡!

到得各自房前,杨枝正欲与柳轶尘道“晚安”,却听见他忽然问:“那严生与芸娘,后来怎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喂,有人跟我说说话吗~~

这一章比较长,v前稍微需要控制下字数,明天休息一天,小可爱们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