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在方濂脖子上的是一支双凤点翠花丝衔珠钗,京城最近时兴的款式,出自东市的倚翠阁。倚翠阁手艺精巧,尤其是褚师傅的花丝工艺,全京城无出其右,连宫里的饰品都是他进的。
大理寺监牢都在至北边,乙牢在甲牢东南,隔着一片矮房,那是寺内捕快守夜之处。已过子牌时分,那里却仍十分吵闹,吆五喝六夹杂着混乱的掷骰子声。昨日才发了月俸。
杨枝疑惑觑了一眼,忍不住皱了皱眉。
柳轶尘道:“京官明面上不许赌博,更不用说在公廨聚/赌,你在疑惑他们为何这么大胆,还有我为何不制止。”他口气平淡,用的是陈述的句式。
杨枝心道这厮当真是蛔虫成了精,专在人肚子里钻来钻去?
面上却恭恭顺顺:“大人真真是天上星宿转世,什么也瞒不过大人法眼。”
柳轶尘不理会她的马匹,淡淡道:“大理寺专与宵小恶徒打交道,不会这些江湖路数,便不会以己度人,更不善与三教九流打交道。”
“所以是大人让他们这样做的?”
这么说来,赌钱倒是上值了,不知道这大半夜聚赌年底记不记入考评?
柳轶尘像看傻子一样侧头觑了她一眼:“此乃人性,何须我让?”
杨枝立刻反应过来,倒是她于这些官场之道见识浅薄了——柳轶尘身为大理寺堂官,岂能公然煽动属下聚赌?否则将置国法于何在?
“大人洞悉人性、明察秋毫,实乃大理寺之福、我大盛之福!”杨枝一串赞颂从舌尖一滚而出,抑扬顿挫、一气呵成。
柳轶尘充耳不闻,向前紧迈两步,似乎要逃开她无处不在的马屁。
杨枝连忙追上来,不知是此刻入耳的气氛过于欢快轻松,还是与柳轶尘“亲切友好”的交流给了她放肆的勇气,她忍不住道:“大人,民女有一个问题。”
柳轶尘没有理会。
杨枝顿时偃旗息鼓。
绕过那片矮房,柳轶尘忽然道:“为何不问?”
“大人不允,民女不敢。”
“本官未允,你不是照样要逃?本官不允,你就不往下探查了?”柳轶尘住脚,冷冷道:“户部侍郎方濂与本官同为正三品,侍郎夫人母族最高官至吏部尚书,倘若如今方夫人想致秾烟姑娘于死地,不许你再在此案上深究,你查是不查?”
杨枝愣了一下,不知自己随口的一句话怎么迎面被盖了这么高的帽子,然而一瞬的恍惚之后,她忽觉有一股久违的意气在胸间纵横捭阖,中邪般一拱手,定定道:“查。”
不知是不是她突如其来的郑重神色太过好笑,柳轶尘轻扯唇角,露出自杨枝遇见他以来唯一正常的一个笑,在清澈月夜下,那个笑竟似从他冷硬的面孔中脱胎出来,有了几分少年人的影子。
“问吧。”柳轶尘道。
杨枝怔了一怔,这才开口:“大人怎么知道民女今夜要逃?”
柳轶尘并未回避,沉沉道:“白日你至少有三次逃脱的机会,但你没有逃,说明你很有把握,或者说你心甘情愿被抓。”
杨枝微惊,脱口问:“哪三次?”
“第一次,是申冬青让你去寻太子。”柳轶尘道。
“冬青救我,我不能独留他涉险。”杨枝应道。
柳轶尘一笑:“你知道他不会涉险。”顿一顿,反问:“你不如说说你是怎么知道我并未昏厥的。”
到了此刻,杨枝明白,自己在柳轶尘面前,几乎是个透明的人,干脆道:“是申冬青的刀……白日他为了我逃生便利,给了我一把刀。但他的刀上有……长生果味,说明即使白日不是我,大人也一样会‘中毒’。”
柳轶尘轻笑:“那是龚岳着人下的……哦,若是白日的你,应当以为是郑大人下的。”
“我原本也以为是郑大人下的毒,但冬青一句话点醒了我。”
“哪句?”
“太子正在来的路上……”杨枝道:“大人知道太子要来,不可能耽在此处主持个厨子的遴选,说明此处可能是个局,而太子是个恰到好处的看客……听闻龚大人本在翰林院,是经东宫保举才来的大理寺。大人要动东宫的人,自然越是名正言顺越好。”
柳轶尘步步诱问,杨枝应答如流,一时得意,不由该说的不该说的一股脑抖了出来。
柳轶尘轻笑:“你倒是知道的不少。”
杨枝当然不能说她是从一本书上看到的,当即讪笑:“大人说笑了,民间百姓闲来无事就喜欢编排、传扬一些官中的事,民女喜欢在茶楼酒馆厮混,因而听了不少闲言碎语。”
柳轶尘轻哼一声,不置可否:“你接着说。”
杨枝续道:“而且民女去寻太子之时,沿途并无什么阻碍……连郑大人的人也未追来。冬青武艺虽较郑大人稍甚,但十个郑大人,冬青必然不敌。可民女一路跑到万字廊前,都不见有人追来……”
话落,杨枝几乎是毫不停顿地,连忙“摇着尾巴”道:“大人,民女对白日情形不敢有半点欺瞒,大人但问,民女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的容貌乍看不算绝色,但自有少女的清丽。肤色极白,不知走南闯北这么些年怎么养出这么白皙的皮肤来,为月色一照,更有几分莹润的光泽,趁着两鬓的乌发,竟有几分摄人心魄之态。
她很喜欢笑,一多半时都像戴着一张拙劣的面具。只是此刻,不知是因她片刻前的老实,还是月色正好,那笑霎那如幽昙绽放,柳轶尘转过了眼。
须臾,他道:“你知道本官未中毒,自然知晓申冬青并未真的涉险。那时你本可逃出大理寺,但你没有。”
除有教训之意或端起威严时,柳轶尘很少自称“本官”。此刻就像是随手抄起了一枚盾甲,非但自称“本官”,还背起了手。
杨枝醒悟,她从来都喜欢观察别人,却鲜少观察自己。
但她并不愚蠢,相反她极擅学习,无论是圣贤经文,还是鸡鸣狗盗。而她的过人之处,在于她极擅总结,举一反三。
想通关节,不待柳轶尘继续,她自喃喃道:“第二次,是我随太子候于亭下之时。那么第三次,应当是郑渠率太子离开之时……我不明白,第三次我分明……”
“……你装的很像。”柳轶尘道:“太子沐浴,你虽不能随进浴房,但讨得一句恩旨,郑渠绝不敢轻易造次……你能三两语将太子带来春秋池畔,还能令素有洁癖的他从西所经过,讨要一句恩旨,绝非难事……龚岳在大理寺内袖手五年,祸没少闯,但依然爬到了郑渠头上,靠的便是东宫的庇佑。你知道郑渠修的是明哲保身之道,有太子在,你绝不会有事。”
杨枝愕然听柳轶尘侃侃叙毕,忽然生出一丝泄气之感。
大理寺有这么个人在,她要做的事还如何能实现。
正自出着神,面前忽然递过一只手来,指节修长,握着个瓷瓶:“给。回春庐薛穹薛神医给的药,专治内伤。”
杨枝霍然抬首——回春庐,薛神医?
薛穹竟未在官场任职,连个医官都不是,那他为何会在大理寺出现?
“薛穹的药,京中有时千金难求。”柳轶尘补充道,口气一如先前的冷淡,在深夜闻来,有些许微凉之感,不知怎的,却更使人觉得清澈:“瓶底有薛氏的印鉴。”
白日在丙牢内,她似乎的确听到了薛穹给药的话。
她不是娇惯身子,但白天郑渠那一脚也的确未留情。此际虽不如之前那般疼,却仍在隐隐作痛。
杨枝接过瓷瓶,下意识翻过来看了看瓶底——瓶底的确镌着薛穹的印鉴,是手书的章烧刻上去的。杨枝认得薛穹那一笔字,端方的馆阁体,当初是照着入仕、照着继承乃父大志的方向培养的。
十二年过去,那字虽更老道,却神形俱在。
杨枝片刻的恍惚之后,倒出一粒药丸,送入喉咙。
柳轶尘自将瓷瓶递给她之后就未发一言,见她服药毕,却轻轻一笑,半是讥嘲:“你果然认得薛穹。”
杨枝一惊,还未来得及开口辩解,便听见他哂道:“你是轻信我,还是听见薛穹之名就乱了分寸?”
杨枝哑然。
他猜对了。
纵是时过境迁、沧海桑田,纵使她这些年遇到过不少恶人,心境几转,早非当初那般单纯,她仍本能相信,那个兰芝般的薛哥哥不会害她。
却听见柳轶尘冷声道:“瓷瓶里装的是毒药七日酥,每隔一个七日,你的身体便会麻痹一处,七七四十九日之后,你会全身瘫痪、眼歪口斜,生死都做不了主。”
“你……”
“我怎么?此刻杀了我,你也改不了眼前的事实。”柳轶尘道,声冷似冰,听不出一丝温度。
他说的没错……
但她不能这样……
多少风浪都过来了,岂能在这一步功败垂成?
杨枝死死捏着自己的手,忍住想一拳打烂眼前这张漂亮阴毒脸的冲动,下一瞬,她“唰”的着地一跪,“咚”的一声,膝盖将青石板路磕地闷响,在深夜闻来几乎有些惊心:“大人,民女知错了,求大人大恩大德,饶过民女这条贱命,民女愿为大人做牛做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柳轶尘冷冷觑她一眼:“起来。”
杨枝身姿未动,犹豫了片刻,望着面前石板,额头毫不犹豫地向下磕去,却在将触及青石板时,听见柳轶尘冷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只有下跪磕头的本事吗?本官再说一遍,起来!”
杨枝止住了额头向下的趋势。从柳轶尘的角度,能清晰瞥见她绷直的肩背,像一只蓄势待发的野兽。
然而下一瞬,这只野兽却卸了浑身劲力,抬起头来:“大人,我很有用,我能做大人的臂膀、爪牙。大人身如皎月,皎月下不了污渠,我能下去。”
柳轶尘与她四目相对,看到她眼底被一道围墙拦阻起来的火苗,抿唇又重复了一遍:“起来。”
杨枝这才起身。
柳轶尘凝望她一眼,良久,忽然拂袖转身。
走出几步以外,杨枝才听见他沉沉的声音隔着夜色传来:“那不过是寻常的内伤药……只是一个旧人,就让你这般失了方寸,就算为本官下了污渠又能如何?”
“今日这第一课,便是遇事沉着,莫要轻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