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龚岳像见了鬼,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柳轶尘。
柳轶尘仍躬身跪着,太子不发话,他连头都未抬一下。
郑渠却忍不住道:“龚大人,柳大人往日常教训我们‘少说话,多做事’,你见过几个杀人前还跟你啰里啰嗦的,我若是真要杀你,下亭子抓贼人前就杀你几个来回了,还容你做那半天戏……”说完顿了一顿,还忍不住补了一句:“你就是平时案子办少了!”
龚岳嘴唇微张,如被抽干了血,上下唇几番哆嗦,也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郑渠见他那可怜模样,半分怜惜之情都没有,反有种恶趣味的畅快感,见无人插话,忍不住又补道:“还有,方才我匕首落地,你就该有紧觉!哪个射手准头这么差的,既然要我的命,为何对着匕首而非我手腕射……他就那么有把握,我没有取你狗命的后招?我老郑办了十几年案了,见过多少风雨,办案之际形势陡转的有多少,岂有不控制住敌手就任由他罗唣的……哎龚大人,不是我说你,你就是平时案子办少了!”
说到最后,口气竟有几分语重心长起来。
龚岳总算缓过劲来,但也已明白自己一败涂地,脸色颓唐,良久方哑声喃喃:“不可能!柳轶尘不是不食干果么?”
郑渠又没忍住:“谁告诉你柳大人不食干果的?”
“大家都这么说。”
“大家又是谁?”
龚岳哑然,郑渠又语重心长道:“大理寺办案最忌听风就是雨!黄成还说柳大人喜欢吃城南独眼老邱家的肉包子呢,你怎么不去买两个包子下毒?”
“断案一事,讲究耳听为虚……哦有时候眼见也为虚……”
“郑渠。”柳轶尘见他滔滔不绝大有要开“断案小课堂”的架势,低声轻斥一声,令他住嘴。
头却仍是垂着。
太子盯着他的官帽,一言不发。嘴唇抿地笔直,隐有怒意,良久,却只是一句:“起来吧。”太子李燮年方二十一,比柳轶尘小上几岁,一张天生端正宽仁的佛脸,主意不多,一多半的时候都在为难,有时候将怒不怒许久,却终还是将怒气吞了下去。
天子曾怒斥他妇人之仁,然而骂了多少回,也还是没将他的性情扭转过来。
柳轶尘应一声“谢殿下”,起身拱手侍立,双眉微垂,恭恭敬敬。
郑渠见情势缓和,才住了一刻的嘴又忍不住叨叨:“殿下真是神机妙算,殿下怎么知道柳大人无事?”
李燮虽未当众发火,但胸中还有些小脾气:“孤算不过你们柳大人,你们柳大人既然这般能算计,你自问他,何必问孤!”
但郑渠一个大老粗是听不出这些小情绪的,从善如流地“哦”了一声,诚恳转向柳轶尘:“柳大人,这是为何?”
郑渠不懂事,柳轶尘却不能不懂,未接这个话茬,任由郑渠这一问飘摇在半空,悬于诸人心头。
片刻前还趴伏在地的龚岳却不待李燮请,自直起身来,拭干了泪:“若是按我的谋算,殿下应当得晚到半刻钟,彼时你二人都已成了说不出话的死人……如今这样,是我高看了自己、高看了殿下的看重,你二人既已暗度陈仓,我输得心服口服。”
柳轶尘见他话锋直指李燮,这才开口:“是这位姑娘。”
“嗯?”
郑渠和龚岳俱是一愣。
柳轶尘说话一向言简意赅,当事几人却已立刻反应过来,连李燮和杨枝也是微微一愕。
方才的确是杨枝告知李燮“柳大人无事”的,但彼时李燮以为杨枝是柳的人,只当是入了他们的局。此刻看来,杨枝倒像是个异数。
或者说,对郑渠几人而言,是个异数。
而杨枝愕的是——这厮怎么知道自己已知晓这不过是个局,更是怎么知道是自己告的密?
李燮愕然间,目光不觉落在柳轶尘身上,柳轶尘这才道:“殿下今日造访大理寺,原本为的是户部侍郎遇害一案,自当先去衙房,遇着龚大人安排的书吏,再被支来此处寻微臣等人。这样一来,就如龚大人所言,微臣和郑大人只怕已然身陨,之后如何解释今日春秋池畔发生的事,便只凭龚大人一张嘴。”
“但殿下显然比龚大人预计的早了许多,甚至比微臣预计的还要早了片刻。”
“微臣斗胆,在万字廊外安排了名小厮,是以殿下遇见龚大人安排的书吏前,便会被支来此处,时候大抵恰好在龚大人欲杀郑大人之时……倘若如此,殿下应当并不知晓微臣伪装之事。”
“而殿下非但知晓,还……”柳轶尘微微一顿,方才续道:“裳摆处隐有污痕,想必是穿西边近道来的此处,西边近道到这里,比之直接穿万字廊过来,要更少半柱香的功夫。殿下早到了而不出声制止,想必是有人提点之故。”
“能带殿下穿近道来此处、且告知殿下下官情形之人,除了这位姑娘,微臣不敢再作他想。”柳轶尘徐徐讲述,口气没有波澜,就像他在崇文馆讲学时一样。龚岳便是见了崇文馆的区区讲席有执掌实权的一天,才动了要入大理寺的心思。
可凭什么只有他可以?
郑渠的思路却与常人不同,听柳轶尘提及李燮的裳摆,不由低头看了一眼,果见那御贡的湖锦让污泥绲了道边,“啊”地大叫一声:“殿下,您真从西边的……猪场经过啦?”
大理寺副业发达,春秋池内养鱼,西边空着的几间破房子,因工部催了多少次也没人来修,只好自己处置。恰好柳轶尘去京畿顺安县办了一桩冤案,百姓感恩戴德,柳大人走的时候送了十来里路,赶着好几头猪,硬将牵猪的绳子往随行的官差手里塞。
大理寺这些年不富裕,仅剩的几匹好马还被兵部征调了。柳大人一行赶着驴车,走也走不快,百姓们且追且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惊动了十里八乡的土匪。随行的小捕快头一回出远差,哪里见过这等架势,牵猪的绳子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从村口到十里亭,在自己和村民手里来回变换了不下十次。
到了十里亭边,柳轶尘只好出面,坚持不肯收。
村长听了柳大人的话,自问身为乡贤这么多年,在人情世故的通达上可谓是卧龙之辈,当即了然:“大人定是嫌少!”一摆手,又叫人抱了几只鸡来。
柳轶尘见那仿佛跃跃欲试要回家牵牛的乡民,低头与那一脸迷茫、只顾“嗡嗡”往前拱着的猪仔对视一眼,一句“诸位的好意本官心领,但着实不方便”到嘴边,生怕他们自告奋勇、一路赶着各路牲禽就这么浩浩荡荡送进京城去,又吞了下去。
最后只好应下,牵着三头猪抱着五只鸡,一行人谁手里也没空着,就这么回了大理寺。
自那以后,西边几所破房子,就成了大理寺的养猪场。
谁成想,自有了那养猪场,大理寺上下伙食好了不少。郑渠本就在公厨干过,对伙食十分在意,背着祝寅和柳轶尘又悄悄添了几头猪几只鸡鸭,等柳轶尘偶然经过西所时,那里的养殖事业已蔚然壮观。
别家堂官在户部造册清点资产时填的都是几匹马,只有祝大人顶着同僚的三分嫌弃、三分怀疑还有三分暗搓搓的艳羡猪、鸡、鸭依次填了一串。
经郑渠一问,李燮又想起那猪场的污秽腥臭,冷冷觑了柳轶尘一眼,轻哼出声。
诸人皆知太子素有洁癖,忍不住暗地里倒抽一口冷气。
惟郑渠不知为何,忽然抬袖拭起眼眶来。连李燮也是一懵:“郑大人这是怎么了?”
“微臣……微臣……这是感动……”郑渠哽咽道:“殿下为柳大人牺牲至此,当真是怜爱下臣,得君如此,微臣等夫复何求!”
众人闻言,俱是一愣,连龚岳都自愧不如——不!他这是心灰意冷了,若是往日,他岂会让郑渠抢在前头。
李燮一瞬的愣怔之后,面皮却不觉微红,十分受用地连连摆手:“郑大人休要再提!吾身居东宫,分内之事罢了!”一时因柳轶尘生出的不快竟顷刻散去,胸臆为之一畅。
郑渠又连忙进道:“殿下,上月咱大理寺内修了浴房,还没人用过。殿下不如随臣先去沐浴更衣了再来与柳大人商讨案情!”话落,还不忘郑重其事地补了一句:“那浴房连柳大人都不曾用过,浴桶都是上好的松木板制的,新刨好,热水一冲,那香气直入肺腑、沁人心脾!”
此言一出,无疑是勾动了李燮内心最深处的渴望,李燮几乎立刻要挣脱这凡俗的束缚,连忙道:“旁的事过后再议,郑大人快带孤去!”
柳轶尘自然垂首敛眉不置一词,乖巧如斯。
其实郑渠说上月,已然是在帮他掩盖意图。那浴房是五日前才布置的,正是他从朝中回来,听闻李燮要主理户部侍郎方濂案时命人连夜改的,便是防着有这一天。因大理寺仅剩的几间空屋如今成了猪场,那所谓的浴房还是他的卧房改的。
如今若是在公廨待得晚些,他只能在衙房打地铺或宿在郑渠屋中。
郑渠那屋子的味……罢了。
郑渠移步,李燮忙率人趋步相随。杨枝悄摸摸混在随从中,脚下小步子迈的飞快——直觉告诉她,傻太子比这位柳大人好对付。
然……
“姑娘留步!”怕什么来什么,一个冷声在身后响起。
一边是自己才“毒害”过的刑狱官,一边是耳根子软、没什么城府的少君。
杨枝心一横,假作没听见,脚下反而紧赶了两步。
“姑娘,殿下沐浴,姑娘总不能随进屋内去。郑大人掌刑狱二十载,方才的手段,想必姑娘已经见识过了。”
此言一出,杨枝脚下立刻停了。
郑渠那一脚丝毫没有留情,杨枝此刻仍觉得后心隐隐发痛。
比之郑渠那个莽汉,柳轶尘多少看起来斯文点。
杨枝未作犹豫,立刻转身折返,到得柳轶尘跟前,扑通一跪:“大人,民女……”
“绑了,押去牢里。”柳轶尘不待她说完。
杨枝一愣,下一瞬,刺耳的嚎哭响彻春意融融的春秋池畔:“民女……冤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