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新年伊始,出了正月,方负雪便要去南海赈灾。
自去年九月起,南海气候便异常多发,海啸几乎是海边住民的常客。
这此等情势下,不论是平常生活,还是出海谋生,都受到了重大影响。皇帝当即批示二百万两白银前去赈灾,回京城禀报的官员带回来一则堪比这天灾的消息。
“盐。”意书笃定道,“什么时候皇上专门让殿下去赈灾?殿下办得都是更加尖锐的事情。敌族入侵、除却山贼流寇、镇压起义。赈灾这种事情,殿下没有在官场的经验,皇上一向厚爱,不会让殿下毫无准备就去和那帮老油条掣肘。”
她故意添上了最后一句话,那日同方负雪在雪地里站了许久,回来后意书便决定了一件事情。
她要扭转方负雪的原本结局。
意书想了很多种方法,最终决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或许是成功之道。
皇上这些年并未冷落方负雪,每次回京都是百般疼爱,东宫也从不怠慢,礼单跟水管子一样往府上送。不如让方负雪意识到他现在家庭团圆和睦、不用步步为营有多重要。
“姑娘说的有理,”方负雪的关注点完全集中在上半句上,“应该是长期物资紧缺,百姓吃喝都成问题,同私盐贩子勾结,而后愈演愈烈。”
“事情可能会更严重,”意书想了想,“皇后娘娘那边有说什么吗?”
方负雪被她问得一愣,而后说道:“母后说,不想让我离开那么早,才刚刚过完年……去和父皇求情,父皇说兹事重大,不得拖延。”
说完此话,方负雪也明白了那句“事情可能会更严重”是何意。他神色严峻,点头称是,“过几天看看,应该回京的急报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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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刚过,派往南海的钦差御史回京,上奏禀告,并未公开奏折内容。
皇上急召太子、齐王、户部尚书以及户部三库,夕阳始落,两位皇子同几位大人才出宫。
方负雪回到府中之后,急匆匆地去找意书商议。意书正和丫鬟们吃晚膳,听见外面说殿下回府,便撂下筷子,说自己吃饱了。
青杏一见便知道是何意,想站起来同意书一起出去,被意书劝阻:“你待在那,我出去溜溜食,消化一下。”
她三两下披上披风,把自己裹紧后走了出去。方负雪就站在院门外面的拐角处,正用鞋尖踢着地上的碎石。
意书上前赶忙行礼:“殿下,您终于回来了。”
方负雪的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眉宇间甚至染上些愁意。意书看着,只觉得像是对人间发愁的神仙,不知这红尘事故为何如此繁杂那般。她定了定神,作揖又道:“我们是在府上详谈,还是有别的去处?”
“以前刚认识池大哥的时候,我在皇城里收拾了一个小院子,说等他来时给他住下。”方负雪疾步向前,注意到意书跟不上他,便放慢了速度,“如今他跟着我到这里来,还是为了看‘梨吹雪’这味药。那院子闲着,离这里不远,我们去那边。”
他们一前一后出了府门,方负雪也不叫马车,直接蹲下身,示意意书趴在他后背上。
意书往四周瞅了瞅,虽说王府前不得随意经过,但也是有人从他们身边。意书有些不好意思地摆摆手,方负雪挑了挑眉毛。
“怎么,姑娘敢持刀要挟天下第一美人,却不敢让本王背着吗?”
“我有什么不敢的!”意书心道你要是允许,让我天天对着你放屁都行,“我只怕影响殿下声誉。”
方负雪还维持着俯身的姿势:“赶紧上来,事关国事。”
意书没想到他会给自己扣个这么大的帽子,只好攀上了方负雪的后背。市集边上吆喝着热汤圆的摊位同平日一样热闹非凡,碗底碰撞桌子,客人们言笑晏晏。
他们一同穿过最繁盛的人间烟火,从一户人家的房顶越到下一处墙瓦,街上连绵的灯笼在他们脚下,头顶着一户白亮新月,巷子深处传来捣衣声。
眼前是飞掠过的屋檐,意书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她扭过头向后望去,只见目光所及,皇宫里鎏金檐壁,红墙朱门。她身在陌生的长安,万千人烟没有一处是她的落脚之地,而此刻她依靠在另外一个人的后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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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见星的小院质朴精巧,院内一并奢华之物全无,空白干净。构造景致倒是可爱巧妙,意书不懂什么建筑,但看到了也是拍手叫好:“这么个好院子,池大侠不来住,可是可惜了。”
“他本不应来皇城抛头露面,”方负雪解释道,“虽说在宫街之上,池大哥无官无职,但在江湖上赫赫有名。我同江湖人走得太近,倒显得本王贪玩。”
意书对他盈盈一笑,想起书中方负雪起兵失败之后,是池见星一己之力保下了一部分方负雪的旧部,归隐山林。
这院子长久无人来住,可定期有人打扫,十分干净。方负雪去柴房里捡了火炭,扒拉出来一个小火盆点好。意书在一旁看着他忙这种农活,好奇道:“殿下这般全能,过几日我是不是都有口福吃上殿下做的饭了?”
“我十五岁出去打仗,意气风发,银枪铁马。”方负雪娓娓道来,“到了战场不过一个月,弹尽粮绝,被敌人包围。我足足脱了一层皮,改头换面,想大哭一场,走到营帐外面看见那些冲在最前面的人们脚生冻疮,双手开裂,还向我行礼。我问起他们苦不苦,他们都笑,说是领了俸禄,家中有钱,还能报效国家,没什么好苦的。”
他把火盆抬到意书身边,继续说道:“那天我也冷,和他们一起围坐篝火前,喝了一夜的茶叶。那都不是茶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只有苦味。我们看了一宿夜空,底下的人催我去睡。第二日我就搬出营帐,和所有人同吃同住了。”
“殿下便是在那之后,学会了这些?”意书问道,她怀里常年抱着一个小手炉,像是捧着至尊仙宝的小神仙一样,朱砂痣如一点仙韵,点在她的额头中央。
方负雪称是,而后开始说起今日宫内的事务来:“我回长安不久,便听说南海有私盐贩子的事情,只是没放在心上。今日钦差御史回来,我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他拍了拍衣袖,意书以为他要拿出折子给自己看,但方负雪并没有,而是接着口述下去:“御史大人回来,说去赈灾的队伍一共三十五人,到现在还剩不到十个活着。”
说完这话,方负雪抬头看了眼意书的神色才继续往下讲:“除了这一队赈灾人马之外,在南海流照县衙内,几乎所有的官员都失踪了。”
“谁干的,想干什么?”意书眯起眼睛,“难不成想同殿下干一样的事情。”
“你好大的胆子,”方负雪语气里带了些责备,但并未放在心上,“我想要什么这件事,天知地知,姑娘知道,池大哥知道,可再无其他人了?”
意书抿了抿嘴:“殿下是怎么想的,是等年后离开,还是加紧准备,择日而去?”
“这是场硬仗。”方负雪眼瞳雪亮,仿佛有焰火点燃,“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地扣押朝廷官员,暗杀前去赈灾的钦差御史。姑娘说我不熟悉官场上弯弯绕绕,可员前来助我一臂之力?”
他说完这话,又有些懊恼地拍了一下额头:“本王糊涂,你那身体还是养着的好。若是再遇上凶恶贼寇,有个三长两短,我不好交代。”
“你和谁交代?”意书笑道,“我无父无母,在这世上举目无亲,殿下要我干什么,我就得去。”
她未等方负雪开口,先行提来茶壶,打断了对方说话:“不过我现在身边还有一事,需要出城。我也需要南下,殿下可否陪送我一路,路上在商讨这些事情?”
方负雪目光闪烁,思考了片刻,还是问道:“姑娘要去哪里,去干什么?”
“去骊珠楼,找南画萤。”意书叹了口气,“我一见她就不喜欢,虽说这位美人同那洛神赋画上的仙子也没什么两样,但是脾气实在是太怪。我这人天生不喜欢这种多副面孔、还到处扎人的人,只是我有一事求她,还是得去。”
她微微一笑,又补充了一句:“为了殿下去的。”
方负雪了然,点了点头:“那好,我们一路同行。”
他站起身来,意书也跟着站起。方负雪伸手帮她掸平裙子上的褶皱,意书微微低下头,正好能看见对方圆润额头向下,那枚笼罩着月光的阴阳眼。
“此去万难,殿下保重。”意书轻声道。
她或许应该多说几句话,也应该情难自禁,做出一些超出两人身份地位的事情。可系统在她脑子里打着瞌睡,意书也没有想过,自己要迈的那一步,同方负雪这个人有牵连。
方负雪有些草率地点了点头:“回府吧,本王真没怎么同朝臣打过交道,该去准备准备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和支持谢谢大家
文中描述有化用“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出自李白《子夜吴歌》
流照县是我想着,海边的县应该和海有关,于是借用了“愿逐月华流照君,”出自张若虚《春江花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