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瑞自开国以来虽设立了科举制度,每个读书人都能考科举,科举前三甲都能在朝中任职。
并且,若考完对自己成绩不满,甘愿放弃今次机会者,可来年重考。
但即便是这般滴水不漏的科举选拔制度,却也只是面向贵人而已。
普通良人若是想要再往上一层,除非身家清白三代无贱不沾下品,才有可能被贵人推荐担保,获得一个能够参加科考的机会。
对贵人而言,科考每年都是机会,可对普通人而言,科考或许这一辈子只有一次。
奴婢是贱籍,就算落籍从良也是下品,而商者虽为良人,亦是下品。
有资格入考场的读书人若想多些机会,除了去结交权贵,做权贵幕僚,各州郡县城池每月设立的月旦评选也是一个不容错过的机会。
月旦评,顾名思义,月旦之时的评书盛会,官府会邀请当地书院有名的贤者,对这一个月以来所有读书人的作品进行品评。
想要参与月旦评的读书人可在月中将作品送进官府,由官府交由贤者,也可在月旦评之日直接送至贤者手中。
只是前者贤者会每一份亲自过目,后者就要凭靠运气了。
为了公平,贤者每月一换,这也从一定程度上杜绝了私相授受一案。
对广大寒门子弟来说,每月的月旦评,其重要程度可堪比科考。
烟虞城又是凉州城都,每回月旦,几乎整个凉州的读书人都会过来,于是乎,落霞茶馆会比平日开市之时还要再热闹几成。
沈雅彤预设过茶馆中的热闹程度,可被茶博士辛苦引上二楼之后,她依旧心有余悸。
若非前头有茶博士开路,身侧有青梅,身后有两人护着,她这小身量怕是不知会被拥挤的人流挤到哪里去。
茶博士却习以为常,笑容满面地冲着贵客笑着,并为她引路,“听闻今儿月旦评上出了个人物,大家都想瞧瞧是谁,莫说二楼的包间,就连三楼的雅座都被定没了。”
他端着一副他什么都知道你不必害羞躲藏的笑容,低声道:“好些都是来瞧俏郎君的小娘子呢。”
他自顾自道,“娘子定得早,恰好定了这间视野最好的,只要稍稍往窗口那么一探,准能瞧见。”
青梅一如往常冷着脸,“好好引路,少不得你的好处。”
“嗳!”茶博士殷勤地笑着,终是将她带到了一间十分别致素雅的包间前,“小娘子,郎君已经在里头候着了,您里面请。”
落霞茶馆有一个特点,为了取别致优雅闹中取静的寓意,除了在一楼设置席座之外,二楼三楼全都设了不同规格的包间和雅座。
比起雅座,包间更显得私密性,雅座都由别致精美的屏风隔开,而包间却是实实在在的一个个小雅间。
四扇墙面和一扇推拉小门,便将这小小天地隔了出来,安静、别致,确实有一种闹中取静之意趣。
茶博士本想帮她拉门,却被青梅拦住,“你下去吧。”
茶博士会意,冲他们躬了躬身,便转身下楼去招待下一位客人。
阿宿自始至终都紧紧跟在沈雅彤身后,待到茶博士退去,还未等青梅出手,他便如同一条灵蛇游动,闪到了她面前,小手搭在了门框上,哗啦一声,门被他拉开了。
三方墙面相围,独余一方被嵌了一扇十分别致的雕花月窗,窗口大开,只站在包间门口,便能将一楼的盛况尽收眼底。
窗前端坐着一位身着浅蓝色直裰里衣,外罩着一件月白色广袖的男子,他骨节分明的手正落在一盏空杯上,而视线却是落在了窗外。
直到她的出现,那男子才将脸转过来。
这是沈雅彤这两世里头一回如此近距离瞧这一位传闻中俊朗无双的江郎君。
他与韩宿的妖媚勾人很不相同,虽同样长得端正英俊,但她总能从他的身上感到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感觉。
就像是一只狐狸。
江玉霖看清来人,豁然起身,冲她拱手,一副自来熟道,“不知沈娘子对月旦评也如此感兴趣。”
自来熟是每个商者都会有的特性,无论熟不熟,只要表现得十分熟稔,对方多少都会觉得更加亲切,接下来的生意也会更加顺利。
沈雅彤福身回礼,“也不过是出来凑凑热闹罢了。”
江玉霖笑着招呼她坐下,茶炉里早已备了炭火,只等客至,便可烹茶。
他坐起身,那双白净的手捏起茶挟将杯盏轻放至茶池内,端了茶炉上的滚水,往上头一浇。
“沈娘子爱吃什么茶?”
茶品类繁多,吃茶的法子也有好些,沈雅彤不大爱在茶里加那些杂七杂八的盐粒儿和陈皮干儿,于是笑笑,“清茶即可。”
清茶便是取了刚摘的嫩茶牙叶,杀了青后制成的干茶过了沸水泡煮出来的茶,里头除了茶叶的清香之外,不添加任何东西。
原本,这不过是寺院道观中的一种提神养身的药汤,后来被崇武帝带出了深山,才有的如今的清茶。
清茶虽饱富茶叶原有的清香,但味有些苦,沈雅彤自小便不喜这种苦味,但矛盾的是,她又很喜爱闻这沁人心脾的茶香。
于是每每喝清茶,她总爱往里头加蜂蜜。
这也是她一直以来的习惯。
江玉霖那双准备露一手的手突然一顿,无论是江家还是柳家,家里的娘子们都喜好个附庸风雅,特别在茶艺这块儿。
没有一个闺中娘子是不爱茶艺的,特别是自己在茶里放一些碎食,摆成各式图画模样,又丰富多样,又别有意趣。
别的不说,他阿娘就是如此。
是以他自小便耳濡目染了一手好茶技。
听闻沈家二娘是烟虞城有名的才女,就算是在凉州城,也是有些名气的。
沈家娘子自小一道长大,面前这位沈三娘应当也会沾着一些才女的习性,没成想他竟是失策了。
他笑笑,又道,“不知沈娘子喜好哪一种清茶?”
包间墙面摆放着一面多宝阁,阁中放着好些瓷罐子,罐身都贴着一张纸,上头写着的便是罐中所盛放的茶叶种类。
足足有一整面墙。
沈雅彤径自坐下,青梅会意从多宝阁中挑了一罐她常喝的,放至茶几上,“有劳。”
江玉霖手快,只不过半晌,便行云流水得给她沏了一盏。
扑鼻的茶香迎面而来,就连闻惯了这种茶香的沈雅彤也微微一愣,她从未在这种茶里闻到过这种程度的清香。
江玉霖微微一笑,“不知沈娘子看好哪一位郎君?”
就算是身居高位者,都愿意甚至喜爱广收门客,以备不时之需,在贱商这无高位可言的行当里,若能与权贵攀上点关系,后头的路不知有多好走。
远的不说,就说她家中的二婶婶汤氏,就整日里以沈雅玉奇货可居,为的便是有朝一日再次靠近权贵,好更上一层。
月旦评中出现的郎君们,说不准将来真有一二入庙堂得权贵,而且他们的身份不及权贵,更有投资的空间,投机商者们自然也不会错过这种机会。
万一自己投对了,将来的利路可就不可限量了。
沈雅彤端了杯盏在唇边抿了一口,茶虽香,但依旧掩盖不了其本身的涩。
她隐隐一笑,他这是在试探她呢。
“来的路上听闻,今次评会上来了位新才,似是很有威望。”
江玉霖长得是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时,更让人觉着有些别样的深不可测。
他顿了顿,“沈娘子看好他?”
沈雅彤摇头失笑,“未见其人,不敢擅断。”
她全程戴着幂篱,江玉霖丝毫看不出她的神情,但从她言语传达的字里行间,他觉着眼前这位似乎并非他所认为的那种身处深闺、沉溺话本故事、多愁善感的小娘子。
在某一瞬间他甚至觉着,她是在指桑骂槐,可他又没有证据。
他这一房里姊妹众多,可以说他自小便是在那些姊妹们的勾心斗角中长大的。
在沈雅彤这个年纪上,他的那些姊妹们无非是或天真烂漫,或目光短浅,或冲动易怒,或自私可笑,仗着自己出身江家,无不颐指气使,无法无天。
是以他自小便觉着,女子生来就是男人们后宅养着的宠物,不求她们有功,只要安分守己便天下太平了。
自他听闻自己身上有这么一桩婚事,他也是这么期望沈家娘子的。
不求有功,也不求有什么见识,只求能安分守己,相敬如宾也便罢了,至少在她方才进包间之前,他还是这么想的。
可眼下,他似乎要重新审视眼前这个小娘子了。
亦或是,除江家女子之外的所有女子。
沈雅彤反问:“江郎君以为呢?”
江玉霖依旧笑着,“凉州俊才遍地,我也只不过是来看看热闹罢了。”
“江郎君谦虚了。”
说话间,楼下突然热闹了起来,两人皆探过去,却见大堂内为了评会专门设置的台上,突然多了好些人。
这些人都是府衙衙役装扮,应是来维持现场秩序的。
熙熙攘攘之间,有一位身着直裰的中年男子被护送至台上,这一位便是这个月被选出来评文的贤者——孤山书院的柳先生。
柳先生乃是凉州少有的有名大儒,他手下不止教过多少位出色的学生,就连当今太子也曾受过他的开蒙。
他的品评,该算是最为公正的了。
柳先生在台上端坐,便有衙役抬了一个箱子放在他面前,里头放着都是读书人的作品。
有诗作、画作、时政之论、古今之谈等等。
江玉霖边看边道:“听闻那位新才郎君,献上的是一副画作。”
沈雅彤又不是什么女状元,要是表面谈论,她倒是能插上几嘴,对于这些卖弄才学的场面她自认自己实在格格不入。
况且,她约江玉霖出来的目的,也不是来欣赏月旦评上郎君们的作品的。
于是她道,“江郎君以为,这位新才郎君可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