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
敬事房太监总管黄勉正端着绿头牌在御书房门口急的直转圈,皇上近来甚少出入后宫,为了这事儿,太后差人提溜着他去慈宁宫训话了好几次,甚至将他的名字都给改了。
原先他叫黄闯,太后直说要他多多勉励皇上,改成了如今这名儿。
天地良心,这是他入宫之后爹娘最后留给他的念想了,如今得太后改名,他也只能堆着笑谢恩,实则心里吓得直打鼓,若他下次再去慈宁宫,只怕就不会改名儿这般简单。
如今瞅着一个个大臣进进出出的,他这颗心哟,已经悬到了嗓子眼。
恰好黄勉瞧着王进保正送了位大臣出来,也顾不得三七二十一,扯着他的袖子道:“哎呦,我的好哥哥,皇上那边如何了?您是不知道呀,太后娘娘是恨不得扒了我的皮,您也别觉得自个儿能高枕无忧,只怕这样下去,过不了多长时间,您也得叫太后娘娘改名成‘王勉’的……”
他急的眼眶都红了。
王进保这些日子没少收黄勉好东西,不过略往码着绿头牌的红漆盘上一扫,就训斥道:“叫我说,太后娘娘训斥你不冤,你这敬事房总管当了十余年,是钻到钱眼里去了,心眼是一点没长……”
这红漆盘上最显眼的位置赫然放着高贵妃、纯妃、嘉妃等人的绿头牌,一看这些人平日没少给敬事房好处的。
他捻起细长的手指,寻摸好一会儿,将魏佳伶的绿头牌放在显眼处,才道:“进去吧。”
黄勉不明所以,正欲相问,只听见王进保道:“你若相信我就这样做,废话少说,别怪我这当哥哥的见死不救。”
这下,黄勉是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待御书房最后一个大臣离开后,随着御膳房的人一起走了进去。
皇上近日的确是辛苦,外头天儿都已经黑透了,这才用起晚点来,就连用晚点时,手中的折子也没放下,边看边皱眉,只让黄勉在他身上看到了先帝爷的影子。
黄勉强撑着上前道:“皇上,天黯了!”
皇上连扫都未扫他一眼,淡淡道:“朕近来事忙,撤了吧。”
又是事忙?这些日子皇上哪些日子不忙?除去偶尔去长春宫坐坐,可以说与僧佛无异。
黄勉觉得自己可以改名叫黄连了,从上到下是苦滋滋的:“还请皇上体谅体谅奴才,您都许久没进后宫了,奴才……奴才愧对大清列祖列宗啊!”
横竖都是保不住自己这条小命,他也只能舍命博上一博。
王进保也跟着跪下:“是啊,皇上,您劳累许久,还请皇上保重龙体啊!”
皇上手中的筷子一顿,眼神扫了下去:“朕多久没进后宫了?”
黄勉感动的都要哭出来了:“回皇上的话,您上次翻牌子还是二十八天之前的事。”
他记得清清楚楚,当时皇上翻的是愉嫔的牌子,可就他多年敬事房从业经验来看,那一觉,皇上应该睡得是“素”的,也幸好这事儿没能叫太后知道,不然他这脑袋和脖子早就分家了。
皇上似觉得自己着实做的过分了些,微微颔首,眼神落在绿头牌上。
他第一眼瞧见的就是“魏常在”这三个字,心思微动。
这几日他心里一直都记挂着魏佳伶,这小丫头性子柔顺,遇上纯妃只怕被欺负的厉害,他很想去看看,可要么是手头突然来了要紧事,要么临出门突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他到底是将这人当成上辈子的令妃,还是当成活生生另一个人了?
皇上想了想,到底还是翻了魏佳伶的绿头牌。
黄勉顿时高兴的像过年似的,正欲满脸欢喜下去,谁知道皇上已放下筷子站起身道:“这御膳房的手艺是一日不如一日,如今时候不早了,只怕令……魏常在快歇下了,你们不必通传,朕直接过去就是。”
他记得上辈子这人向来睡得早。
黄勉只顾着高兴去了,连“规矩”二字都给忘了,这后宫妃嫔初次侍寝都是要沐浴更衣后抬到养心殿来的。
眼瞅着皇上走远了,黄勉一拍脑袋这才想起这事儿,下意识就要追上前去。
好在李玉眼疾手快将他拉住了:“黄公公,皇上难免有些兴致,您若巴巴追上去,岂不坏了兴致?虽说宫规难违,可皇上才是紫禁城中最大的‘规矩’。”
黄勉顿了顿,继而是连连称是,心底只觉得怕是御前伺候的一条狗都要比他聪明。
皇上这些日子的确是疲乏得很了,就连群臣提了几次的木兰秋狝也被搁置下来,用他的话来说,如今朝堂上下乱成一团,如何有脸面,有心思去考校满蒙将士?亏空朝廷的银子养些擅做表面功夫的臣子,又有何意义?
他记得清楚,上辈子木兰秋狝他是高兴而归,而后发现不过是做戏而已,若朝廷腐朽不治,大清安能长久康泰?
一桩桩事儿接踵而至,皇上心乱如麻。
夜风凉凉,皇上坐在步撵之上,感受着紫禁城难得的清净,心里依旧乱成一团。
候在景仁宫里的纯妃一样是心乱如麻,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太监一刻未归,她这心就一刻不得踏实,总觉得皇上下一刻就要来似的。
衣裳,胭脂,首饰都已经准备好了,纯妃坐在铜镜前瞧着自己不再年轻的面容正发怔了,就听见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宫女的声音就涌了近来:“娘娘,娘娘,皇上朝咱们景仁宫方向来了。”
纯妃一个激灵站起身来,哪怕她是伺候皇上多年的老人儿,当下也有些手忙脚乱,又是命人梳头擦胭脂,又是换衣裳,最后连屋子里的熏香都要人换了换:“……瞧你们蠢的不像样子,如今天色晚了,如今能用沉水香?”
哦,是了,沉水香不甚浓烈,清淡得很,有助眠的效果,若是皇上一过来就昏昏欲睡,要就寝了,还有个什么意思?
纯妃身边的宫女含笑换上助情、欲的熏香,将屋子里里外外是检查了又检查。
眼瞅着皇上的步撵已快到景仁宫门口,不光是纯妃迎了出去,就连向来深居简出的秀贵人也打扮一番候在门口。
远远就瞧着好几个人儿,皇上走近了才发现是纯妃与秀贵人,见她们请安只道:“起来吧,夜深露重,你们迎出来做什么?当心染上风寒!”
纯妃柔声道:“臣妾等人听闻皇上过来,已是有失远迎,如今得皇上这般记挂,更是心怀感念……”
她向来擅说这些场面话,哪怕如今心里觉得秀贵人不该也跟出来,可明面上依旧是笑眯眯的,与秀贵人好的如亲姊妹似的。
谁知皇上压根没留意纯妃那娇滴滴的语气,也没注意到这么冷的天,秀贵人身上还穿着绡纱制成的旗服,抬脚就往里头走去:“朕知道你们的心思,好了,夜深了,你们回去歇着吧,朕去瞧瞧魏常在。”
什么?
这下纯妃与秀贵人可谓是双脸懵逼,双脸惊愕。
并非她们没将魏佳伶放在眼里,而是从始至终,紫禁城中都没这个规矩。
纯妃顿时气昏了头,一把就拉住王进保的袖子道:“王公公,这,这只怕不合规矩吧……”
王进保不动声色掰开她的道:“纯妃娘娘说笑了,咱们万岁爷就是这紫禁城的规矩。”
皇上步入西偏殿时,院内是悄无声息,除去主屋亮着灯,连个值夜的太监、宫女都没有,更不必说有人迎出来了。
皇上眉头微蹙,抬脚径直走向了正中间那屋子。
门哐当一声被推开,正猫在屋子里就着翠腌青瓜,喝着南瓜羹的魏佳伶当即就被吓的叫出声来。
她这一叫,顿时将皇上也吓了一跳,连连后退两步:“这是做什么?”
迎着廊下挂的红灯笼散发的幽幽暗暗的光,魏佳伶虽看不真切来者是谁,却从这声呵斥中感受到了威严之气,忙请安道:“嫔妾,嫔妾给皇上请安了,不知道皇上突来,吓到了皇上。”
屋子里黑黝黝的,只有床前散着红光,这并非宫灯所发出的光亮,而是一个烧碳胡的小炉子。
王进保很快带着人将屋内的灯都点了起来,顿时照的魏佳伶有些无所遁形,活像只见了太上老君的妖怪似的。
她低着头,很是不好意思。
别说她了,就连皇上都觉得不好意思——瞧瞧,床前碳火炉子的砂锅上咕噜噜冒着气泡,床头案几上摆着一罐腌的嫩嫩的青瓜,这魏佳伶嘴上还挂着两颗芝麻。
好在王进保顾全魏佳伶的名声,顾全皇上的颜面,很快带着屋内人都褪了下去,可这该看到的不该看到的早都看到了不是?
皇上径直落座于炕上,板着脸道:“魏氏,你这是做什么?怎么,当朕的妃嫔还饿着你不成?不知道的还以为朕委屈了你,大晚上的不睡觉,躲在屋子里煮东西吃,嬷嬷难道先前没教过你宫里头得小心火烛?若一个不小心烧了你西偏殿事小,若将这一整片屋子都烧了,朕看你有几个脑袋砍!”
说着,他更是冷哼一声:“若这事儿传出去了,朕看朕这脸面也要被你丢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