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大吃一惊,猛地站起身来,急切地问道:“刚来的信?可属实?”
那旺儿急急地说道:“我刚才叫人去写信去家里,就正好碰上我儿子来了,说是奶奶身边的平儿姑娘命人加急给奶奶送信,千真万确啊!”
说罢就递上手中的信。
小红忙递过来给凤姐看,凤姐养病期间多学了几个字,信上的字也能看懂。
她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最后泄气地坐下身来,手紧紧地攥成拳,带着哭腔说道:“那王家又该怎么办?”
凤姐刚亲眼瞧过抄家的场面,又惊闻元春小产,马上就想到王家若是没有贵妃的庇护,年初被搁置的案件马上就会重新审查,这下真的完了。
惊惧交加,王熙凤险些晕过去。小红赶紧上来为其揉穴拍背,凤姐才缓过精神来,双拳紧紧抵在额头,口中喃喃道:“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半晌后,凤姐对旺儿说道:“你现在叫你儿子回去,到王家去,就说是我的话,劝劝他们早点抽身退步,不要落得和甄家今天局面一样。”
旺儿忙磕了个头就要出去,凤姐脑子转过七八回,忙喊道:“回来!”
旺儿又回身躬身听令,凤姐细细说来:“如今已经是唇亡齿寒,甄家倒下了,保不齐就不会有人来查我们家的事情。你带着你老婆,收拾着一并上京去,先将那些印子钱的事情给结了,那些收不上利钱的人连本钱都不要了,宁肯多舍些银子,也要把这件事情给我死死埋下去,别让人查出来,捉到把柄。”
“等事情都结了后,你收拾好家里的东西,再往平儿那里拿你们家的身契,离开京城远远地到别处去。你们家先是在王家做事,后又是随我陪嫁到国公府,办过太多事了,若是有人查起来,第一个肯定拿你去审问。你平日里头也是个忠心的,我不忍,还是早点走了好。”
旺儿听了凤姐一番话,惊得嘴巴张大,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半天脑子才转过来:“奶奶,我们家里是不至于的......”
凤姐恨声道:“你是没见过今天甄家的事情吗?上一刻还是热热闹闹的寿宴呢,下一刻就全家下狱,人人避之不及。我们家里头,那些爷们在干什么勾当你又是什么都不知道,保不准来日也抄家下狱了呢。如今,能保全了你,保全了我,才是正经的,还不快去?!”
旺儿在凤姐身边久了,很是精明,很快也想明白了。他跟在凤姐身边什么样的污糟事都做过了,若是查起来也是杀头的罪过,现在早走早好。
于是他赶紧跪下来,眼泪鼻涕都冒出来:“奶奶放了奴才一条生路,多大的恩德啊,奴才一家来世给奶奶做牛做马......”
凤姐没等他说上几句,就赶他出去,嘱咐道:“做事隐秘些,若是想要跑路成功,就得静悄悄的。”
旺儿深领凤姐之意,带着妻小一路偷摸进都城,给王家递了消息,去贾家办了印子钱那些事,就连夜毁了身契跑了,倒是摆脱了来日牢狱之灾,这便是后话了。
王熙凤把旺儿安排完后,转头看着小红,勉强笑道:“等回去的时候,我把你放出去,在外头聘作正头夫妻,离了国公府这个污糟坑。”
小红听凤姐对旺儿说的话,心中已经是惊涛骇浪,一听凤姐要将她放出去,心中惊喜,但忙又跪下来:“奶奶疼我,认我做女儿,我如何可以就那么走了,不孝敬奶奶呢?”
凤姐亲自过去扶她起来,笑道:“我认了你做女儿,当然是想要你去外头做正头夫妻的,怎么还舍得你做奴才呢。”
随后又叹道:“现在这样的处境,以后说不定我还得靠着你。若是将来事发了,男人都得砍头,女人都得下狱,我心里也是慌张的。还不如趁早把你放出去,来日也有个照应。”
小红情真意切地说道:“奶奶抬举我,等到那时,我定不会忘记奶奶的恩情的。若是有半句虚言,叫我天打雷劈......”
凤姐忙过去掩住她的口,笑道:“说这些做什么?好好活着才是正经的。”
精明如凤姐,一下子对形势洞若观火,先打发了为自己做事的旺儿夫妇,销毁罪证,来日贾府查抄不会把自己搭进去;又收服小红这样忠心的婢女,等到抄家那时就有个去处。
这时,她想着马上回京城去,对处理贾府在金陵的庄子奴才已经没有兴趣了。还是小红劝她:“奶奶这时就算赶回家里去,也没有地步可以周旋了。还不如把老太太交代的事情给做了,倒讨得老太太的欢心。”
王熙凤也觉得贾母交代过的事情还是不能马虎,于是休息了两日,就叫来许管家夫妇,对他们说道:“前几日被甄家的事情绊住了脚,今个儿我就准备去好好看看,你们两个是老太太当初离开的时候特意留下照看祖宗香火的,若是寻出来一两处错就罢了,若是有大的不妥我可是不会留情的。”
许家两口子垂手低头,连道了几声是。许家媳妇偷眼看去,王熙凤身着粉白撒花金色滚边缎面对襟褙子,头上簪着一只小小的碧玉瓒凤钗,比起往日的红的黄的等艳色,显得素净许多。
凤姐扶着小红的手,到祠堂里上了一炷香,四处看看,屋内是否干净,祭品是否新鲜,蜡烛是否常换。王熙凤看了一圈后很是满意,回身对许家媳妇道:“做得很是不错,老太太果真不会看错人。”
许家媳妇满脸堆笑:“是老太太和奶奶抬举我了,我们做奴才的,尽到职责是我们的本分,若是能得到奶奶的一句夸奖,就是十辈子修来的福了。”
凤姐听后笑道:“油嘴滑舌的!出去叫你家男人套车,我要去庄子里头看看。”
许家媳妇忙出去,但过了许久才回来。
凤姐就问:“怎么耽搁了这么久?”
许家媳妇忙跪下说道:“奶奶恕罪。我出去和我家男人说了,谁知外头现在闹饥荒,灾民们都堵在路上讨饭,今日里头出城不方便,奶奶不如等到明日再去?”
凤姐低头想了一会,问道:“外头可有官府的人在施粥?”
许家媳妇点头道:“昨日城墙根下就搭上了粥棚,有灾民进来就直接带在粥棚里,不要让他们在城里流窜。”
凤姐便对许家媳妇说道:“我本来也是不愿意添麻烦的,只是家中传来消息,老太太病了,我心里忧心,赶着回去。怕是要赈灾的话,就更加不容易出城了。何不今天就叫人收拾好东西,我去看庄子后就直接登船回家去?”
许家媳妇听到贾母病了,也不好阻拦,就笑说:“奶奶实在是有孝心,就都依着奶奶的话。”
凤姐微微一笑,顺手从鬓边拔下碧玉瓒凤钗,交到许家媳妇的手中,说道:“我知道出城不容易,你把这钗子当了,把银子给城门口的人,就当作我们也为赈灾出一把力。”
许家媳妇握着钗子很是高兴,凤姐的首饰一向是金贵的,这个能当不少钱呢。她自然满口答应,下去办事了。
凤姐一行人出城,比来的时候车马少了许多,一是因为给甄家的寿礼都送出去了,二是现在在闹饥荒,不敢张扬。许管家弄来一辆灰色布幔的马车,给凤姐小红等坐。
马车走在路上,凤姐和小红掀开帘子一角悄悄往外望,只见道路人马稀少,店铺门窗紧闭,怕有流窜的灾民进来哄抢。途径甄府的旧舍时,只见陋室空堂,蛛丝儿结满雕梁。
王熙凤触景生情,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等到了城门处,凤姐才看见更惊人的人间惨状。大批的流民在那里聚集,他们饿到没法站起,只能几个人相互扶持,眼睛里头麻木空洞,只有看见粥棚的那一刻才有了剧烈渴望的情绪。他们大多都是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沙砾划过他们残破的衣裳和肌肤,在道路上留下或浅或深的血迹。
这时,轮到小红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两位随行的老嬷嬷眼睛有些泪花:“作孽啊,怎会这样。”许家媳妇也在马车上,她沉默地看着,这样的场面她在这段时间常常看到。
同样沉默的还有凤姐,她生出来就是金玉堆里的天之娇女,何时见过这样的惨状。
有了凤姐的钗子当来的银子,守门的人很快就把一行人放了出去,此时黑夜已经降临,许管家恐夜黑生事,就拼命赶着马儿跑。
凤姐在马车里被颠得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了,好不容易才撑到庄子里头去。这个庄子叫石门庄,崔家在这里做庄头。
崔家一家子正在自家宅子里大快朵颐,忽然听说贾府威风赫赫的二奶奶来了,都被吓出神来了。崔管事夫妇急忙带着两个儿子出来迎接,请凤姐到正堂里喝茶。
但凤姐心情低落,又因为马车颠簸,此时捂着头皱着眉。小红忙说道:“奶奶今日赶路辛苦,这茶不吃了。”崔家媳妇听后,就赶紧带凤姐一行人到厢房里面去,笑道:“请二奶奶和姑娘嬷嬷们不要嫌弃,就在这里歇息吧。”
凤姐瞧着这屋子里头的装饰家具,比在贾家老宅子住的院子还好。这崔家,可真是不简单。可凤姐实在太累了,想着明日再说,就草草睡下了。
夜深时刻,凤姐沉酣梦中,屋子里头静悄悄的。
忽然一声凄厉的尖叫刺破夜色,把凤姐从睡梦中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