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到范府的正厅时,只见门扇大开,李铮端坐其间,桌上摆设待客的茶果饯,煮茶的蒸汽袅袅而上,里头左右各站着两个嬷嬷以及两个丫鬟,格外庄重,等待着尊贵的客人到来。
黛玉心想也不必这么庄重,她心里有些惴惴不安。
李铮看着少女拾阶而上,忙起来迎接。
“林姑娘安好。”少年作揖,飞扬的眉眼显得面容越发晴朗。
黛玉也问候行礼:“公子安好。”
男女七岁不同席,故而二人在不同的桌案前坐下,此处又有仆妇团团围住,自然不用担心名声。
李铮示意丫鬟给黛玉上茶,笑道:“姑娘来访,可惜老太太和表妹都不在家里,我替她招待姑娘,望不要客气。”
黛玉矜持地道谢,略约喝了口茶。入口才知道茶叶不像是寻常的,和平日里头来范家找舒雯吃的不同。
这位李公子真是太用心太客气了,黛玉暗暗想到。
又问候几句长辈身体安健,李铮抬手让侍候的嬷嬷和丫鬟都到门外站着去,才发问道:“我听说姑娘带 了一个受伤的姑娘来,不知道是怎么了?可需要我叫人去请大夫?”
黛玉格外紧张,知道不好瞒住他,就小心翼翼地回答道:“那位姑娘原来是一位人家的小妾,为家中正室不容而被发卖,十分可怜,我不忍其曝死在外,便将其救起。”
黛玉说着仔细看着他的脸色,但没多少不郁。
只听李铮笑道:“原来如此,姑娘心善,那位受伤的姑娘定会康复如初,不知可需要我的帮助?”
黛玉舒了一口气,连连摆手:“雯妹妹房中的人料理就好了,不劳烦公子了。”又说道:“上回公子送来的礼物实在贵重,我还没有谢过公子。”
李铮笑道:“我虽是金陵人,姑娘是姑苏人,也算都是江南人吧。同乡之谊,送些礼物倒没有什么,姑娘要是喜欢的话,那就是再好不过了。”
黛玉笑起来,嘴角有个小梨涡:“那还是要多谢公子了。改日,定当奉上好礼相送。”
李铮觉得对面坐着个仙女,看得有些痴了。
黛玉记挂着香菱,既然李铮对于香菱的到来也没有什么异议,故而她就决定不继续和这位悠闲的公子闲谈了。
于是黛玉起身辞别,李铮也没有什么可以相留的,只好看着黛玉走远,心里怅然。
黛玉出来拍拍紫鹃的手,道:“无事,放宽心。这位表少爷也不是多事的人,不会说出去的。”
紫鹃本来就忧心黛玉瞒着贾母等人将香菱救到范府这件事情不利于黛玉的闺誉,听了黛玉这样说,才放心下来。
二人回来见到香菱还没有醒,但请来照看的有经验的医药嬷嬷说没事,只是被磋磨太久实在是身心疲惫,歇息几个时辰就好。
黛玉才放心,叮嘱绿烟道:“我是不能常常出门的,现在就只能把她放在这里了。她自幼命就不好,现在只想要保住一条命,请绿烟姐姐多加照看。往后记得你和舒雯妹妹的恩情。”
绿烟连连保证一定会照顾好香菱:“姑娘和我们姑娘交情最好,姑娘的事情就是我们的事情。”
回去的时候已是黄昏,晚霞如残血,挂在天边。黛玉奔波了一天,又是忧心又是惊吓,十分疲乏,轻轻倚靠在雪雁的肩膀上。
自母亲离世后,她就在父亲的安排下到外祖家里。而父亲走后,她的身家性命就和贾府紧密相连。
在贾府的这几年里,她并没有感到十足的安全感。贾府虽有贵妃,但也是日薄西山,难再辉煌。家中奢侈靡费,财力不济,眼见着就要败落光了。
今日里头救下香菱,出于往日姐妹的情谊,也有黛玉怜惜自我的投射。
若不是在今年年初的时候结识了舒雯,黛玉也没有一个好地方可以安置照料被打得奄奄一息的香菱。作为一个闺阁弱女,黛玉身处在风雨飘摇的贾府,感到了对未来深深的忧虑。
马车到了大观园里,黛玉觉得累极了,就让晴雯去回禀贾母,今天晚上疲乏,就不去贾母那里请安了。
贾母素来疼爱这个体弱的外孙女,听到此话,便十分怜惜,叮嘱晴雯两句照料好姑娘,又命人拿几样菜,装成食盒送去给黛玉。
晴雯忙答应了,接过食盒就退出去了。
天已经黑透了,四处都掌灯了。晴雯望着天上的圆月,原来是要中秋了,月亮像是一盏橘黄色的灯笼,高高悬挂在黑色的天幕上。
晴雯提着食盒轻快地走在回潇湘馆的路上。她到潇湘馆的这些天过得很不错。
虽然领的是小丫头的份例,和以前当大丫鬟的时候领的钱不能比,但活轻松,浇花喂鸟做针线,或者陪黛玉出门。况且黛玉喜静,紫鹃不许潇湘馆里头的丫鬟嬷嬷斗嘴或者议论他人是非,故而也没人来讽刺她。
和以前在怡红院里头伺候宝玉,还有和小丫头掐架的日子过得舒心多了。再进大观园里头,晴雯火爆的性格算是磨砺过了,懂得了低头做人。
一路走着,忽听见有人在低低哭泣,晴雯本来不想管,却听见这个声音很像是秋纹!
于是她循着声音找过去,果然看见有个人抱膝蜷缩在角落里哭泣。
晴雯轻声唤道:“是秋纹吗?”
那人便抬起头,脸上全是泪痕,果然是宝玉房里的秋纹。
她见到晴雯很是惊讶,晴雯反倒告诉她:“若是有什么委屈事,也不值当在这里哭。人来人往,要是被别人听到了,指不定要去太太那里说嘴呢。”
秋纹鼻子里冷哼一声:“你现在倒是很懂这些规矩嘛。”
说罢便起来,就要往宝玉的院子里去。晴雯追上来,递过一块手帕,笑道:“你倒是擦完眼泪再回去。”
秋纹回头说道:“我知道你就是不怀好意要看笑话的。太太今天早上才过来说宝玉房里的大丫鬟太多,除了留下袭人姐姐和麝月姐姐,其他人都出去,寻个小厮配了,以后在二门外干活就好。”一边说着一边擦着眼泪。
晴雯咂舌,这是要从贾府最受宠的少爷身边的大丫鬟直线下降成为二门外的媳妇?!太太好狠的心啊。
这时倒是真心实意地上去为她擦泪:“太太也不能强求你嫁人,你不愿意的话,若是能去求太太,把你放出去就好,去外头当正头娘子,岂不是更好?”
秋纹叹道:“谈何容易啊,我们家是府里头的家生奴才,若是没有大恩典,哪里就能出去了?”
又看着晴雯提着食盒,便好意说道:“你是当差的,怎么还不去?你好不容易才到林姑娘那里服侍,要仔细勤快些才好。”
说罢就离了晴雯走了,晴雯迷离地站在那里,过了一会才回过神来,匆匆回到潇湘馆里头。
回到潇湘馆时,黛玉已经睡下了,雪雁守着。
晴雯就不去打扰,轻手轻脚地到紫鹃的屋子里来。紫鹃也斜斜靠在床头,做着针线。
晴雯进去道:“姐姐,把针线放着让我来。老太太给了几样菜给姑娘。”
紫鹃过来笑道:“辛苦你一趟了,姑娘睡了,这些菜我们分了吃就好。”
晴雯点点头,和紫鹃一起分送了一些菜给潇湘馆的婆子丫鬟们。这是潇湘馆一贯来的规矩,若有赏赐下来,都是大家一起分的。
晴雯和紫鹃对坐吃饭时,才和紫鹃说起偶遇秋纹的事情。
紫鹃叹道:“想起姑娘曾经说过的,宝玉房里的丫鬟的身家性命都是捏在太太的手心的。姑娘果真聪慧明事,太太这么快就动手了。”
晴雯秀气的眉毛皱起:“当丫鬟真是没有好出路的。就算挣上个姨娘,保不齐会是香菱那样的下场。”
紫鹃点点头表示赞同,又安慰她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人人心中都有难事,你看,姑娘她之前还夜夜落泪呢,就算是太太奶奶姑娘们,也指不定有很多烦心事呢。还是各自过好各自的日子吧。”
晴雯点头,和紫鹃吃完饭后就梳洗睡觉。
而在这个夜晚里,东府中尤氏和惜春却相对而坐,气氛剑拔弩张。
二人均没有好脸色,尤氏眉头紧锁,惜春满脸怒气,正如紫鹃说的——奶奶姑娘们指不定有很多烦心事。
贾蓉的续弦许氏进来,看见屋子里头的姑嫂,小心翼翼地说道:“天色晚了,奶奶和姑娘用些晚膳吧,姑娘日日从园子里头来守丧,很是辛苦,可要多吃一点。”
说罢就命身后的婆子把菜摆上。
惜春道:“只摆你们家奶奶的饭就好!我不吃!”
许氏一脸为难地看向尤氏,尤氏挥挥手:“你先出去吧。”
许氏忙应了一声,就带着婆子出去了。
尤氏冷笑道:“姑娘如今大了,也不认我们这些亲人,竟然连饭都不肯留下吃!”
惜春站起身来,冷笑道:“你不必来说我!你大可让我回去,然后去府门外的小花枝巷里,那里你的亲人们可都在呢!什么老娘妹妹,什么丈夫儿子,你怎么不去找他们吃饭呢,何苦在这里和我置气?!”
尤氏知道她话里有话,讽刺贾珍贾蓉和尤二姐尤三姐在外头乱搞,一时羞得不敢抬头,无话可回。
惜春冷眼看了尤氏羞耻的脸色,哼了一声:“我劝你做个好人,你已经把自己的两个妹子拱手出去了,能不能就放过我,何苦还假惺惺地要和我吃饭聊天,做什么嫂子模样?”
又恨声说道:“我清清白白一个女儿家,恨不得和你们这些人划清界限,可恨外头的人连我都议论上了!”
尤氏怒道:“姑娘说什么话呢?姑娘本就是东府里头的嫡亲姑娘,我们又是怎样的人,要姑娘划清界限?”
惜春冷笑道:“我可说不了什么好话来,外头的人都说这府里只有门口两只石狮子是干净的,我起初还是不信的。我这些天为了给老爷守丧,才日日到这边来,那传闻倒是有十二分像了。”
尤氏双手紧紧绞着手绢,对惜春道:“姑娘别胡说!姑娘也是东府里头的人,以后出嫁了花轿也是从东府的门口抬出去的,何苦帮着别人来诋毁自家人呢?”
惜春再也待不住了,眼神里面是痛恨与嘲弄:“你把眼睛里埋在土堆里,大喊着那都是没有的事情。别人可有眼睛呢,现在可是国丧家丧,这府里头的人娶亲聚赌,在丧仪上和姨妹狎昵,桩桩件件若是查起来,定是要一败涂地的!”
说罢就抬脚往外走:“明日,后日,一辈子,我都不愿再来。”
尤氏悚然,无力起身。
惜春回头又说道:“听说还是琏二哥哥娶的,等到那日凤姐姐回来,也不知道你那妹妹能不能活?!”
尤氏痛哭出声,她明明嫁入的是钟鸣鼎食簪缨世家,为何如今是这种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