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黛玉从贾母处请安出来,就到王熙凤院子里来。
凤姐这时正在给巧姐儿试试夏日里的衣裳,听到外头有人说林姑娘来了,就忙起身出来相迎:“哟,林妹妹,今天怎么来了?”
黛玉摇着扇子踏进屋里,对凤姐笑道:“你平日打发人去找过我多少回,怎么就不许我来找你了。”
凤姐笑声如银铃脆响:“我怎么会不许妹妹来呢?妹妹这么说就与我生疏了。”
巧姐儿站在屋里,梳着双髻,眨着大眼睛,脆生生地叫道:“林姑姑”。
黛玉看着可爱的小女孩,很是怜爱,伸手轻轻摸摸她白嫩的脸颊,对凤姐笑道:“巧姐儿长得越发好了,一看就知道是二嫂子生的。”
王熙凤拉着林黛玉坐下,嘴上说道:“那都不打紧,像她林姑姑一样又俊又灵才好呢。”
说着,就让丰儿把巧儿带出去,又让平儿来上茶。
“这是今天夏天头一批茶,妹妹尝尝。”
黛玉看着架子上搭着几件衣裳,都是小孩样式的,便问道:“凤姐姐是给巧姐儿做夏天的衣裳吗?”
王熙凤点头道:“小孩子长身子快,这衣服做的都赶不上喽。巧姐儿又怕热,夏日容易出痱子,衣服总是一天要换三四套的。”
黛玉听闻便笑道:“我那里有一批江南来的丝绸,清透不闷身子,花色也是粉的,回头叫人拿着给巧姐儿做衣裳。”
王熙凤摇着扇子,对黛玉笑道:“我可无功不受禄啊,让我猜猜,你有什么事情来求我?”
黛玉也直说:“这礼呢,是给巧姐的;这事,确实是要来求你。”
“我想要晴雯到潇湘馆去。”
凤姐听完奇道:“为何起了这番心思?”
黛玉就将晴雯表哥表嫂的不堪和凤姐略略说了,又道:“她没有父母,也没有亲兄弟姐妹,若是在表哥表嫂家住,没两日就要被卖掉了,也不知道会卖给怎么样的人家里去。我看着可怜,凤姐姐何不给她条活路走?”
凤姐想想也道:“她生的好,若是在外头被卖了,定是要被哪个老东西糟蹋去了。可她是太太做主赶出去的,若是再叫她进来,太太是不会同意的。”
黛玉不以为然地笑道:“二嫂子,你忘了。晴雯呢,是赖嬷嬷买来送给老太太的,是老太太那边的丫头。太太只是不愿意她在怡红院服侍,到我这边来可是老太太的主意,太太又如何能反对呢?”
“还有啊,等到晴雯进来后,我给她安排个安静的活,少在太太面前走动,说不定太太就忘了,不计较了。”
凤姐看着黛玉真诚祈求的眼神,略一沉思,何不卖黛玉一个面子呢,况且老太太平日也颇喜欢晴雯。于是笑道:“你想的很是周全,又需要我做什么呢?”
黛玉开心地笑道:“我先来知会你一声,前几日我院子里头有个小丫头叫藕官,闹着要和她的小姐妹芳官去水月庵里当尼姑,现在院子里面空出一个位置,我就把晴雯放在那里了,你之后按小丫头的份例给她发放月银就好,我可不想我的院子里头比其他姐妹还多一个大丫鬟,有伤姐妹之间的公平。”
“我知晓了”,凤姐点头,又笑道:“就算多出一个大丫鬟又怎么样,宝玉房里还有五六七八个呢。”
黛玉叹道:“那又如何?总会被太太慢慢收拾的。”
从凤姐处出来,太阳已经很晒了,紫鹃就扶着黛玉走在阴凉的甬道里。
紫鹃对黛玉说道:“天气热,姑娘跑一趟也够累了。”
黛玉低声道:“凤姐姐是管事的人,还是得过来知会一声。我已经和凤姐姐说定了,我昨日和你说的,你出去叫晴雯预备好。”
紫鹃忙答应,晚间时候自然会回家去和晴雯筹谋,便不细说。
这几日便要端午了,午后的天气也越发闷热,偶有穿堂风也吹不去人们心中的燥热。
怡红院里,袭人叫来秋纹去跑腿取东西。
秋纹拿手绢擦着额头的汗,并不愿意地说道:“袭人姐姐还是叫小丫头去吧,这么热的天,跑上一趟妆都要花了。”
袭人笑道:“可不是去寻常地方拿啊,是去老太太房里给宝二爷拿睡觉用的玉席来。那席子金贵,我怕小丫头去拿的时候不周全,才让你去的。何况我又不是让你一个人去,你找个老婆子和你一起去岂不好?”
说罢就推着秋纹往门外去:“去老太太那里一趟,若是撞见什么好东西,也能给你一两件呢。快去吧。”
秋纹便带着个老嬷嬷出去了。
到贾母屋子里头,内外都静悄悄的。小丫头坐在门口拿着针线打瞌睡,见秋纹来,便指一指里头,示意老太太睡觉呢。
秋纹会意,就轻手轻脚到旁边鸳鸯的屋子里来。
里头坐着个丫鬟,秋纹以为是鸳鸯,就叫老婆子在外头等着,自己掀开帘子走进去,轻身叫声“鸳鸯姐姐”。
不成想里头那个人站起来转过身来,竟然是晴雯!
秋纹惊得差点叫起来,忙用手把嘴捂住。
晴雯看到秋纹也很惊讶,脸色很快浮现尴尬的神情,就问道:“你怎么来了?”
秋纹走到晴雯的身边,说道:“袭人姐姐叫我来拿东西。”又打量着晴雯,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晴雯又做回自己的位置:“你先别问,待会儿你就知道。”
秋纹暗暗撅嘴,晴雯怎么还是这样的性子。
又仔细看她,只见晴雯穿着鱼白色小碎花的直身薄衫,系着葱绿色汗巾,外面套着浅绿色竹叶纹样的小坎肩,衬得整个人清新淡雅。
秋纹又细看晴雯脸色,倒是和之前被撵出去的不同,已经是全好了,脸色红润,上了胭脂后更显得娇艳。
料想她应该是在外头养好了身子,现在来求老太太的恩典,重新进来大观园里服侍。
但太太怎么会同意呢?又是谁带她进来的,经过了那么多道关卡顺利到了老太太屋子。
秋纹正满腹疑问时,晴雯心里也暗暗紧张。她今天来见贾母的由头是黛玉要送端午佳节的荷包,把贾母哄开心便求其开恩,让晴雯进来服侍黛玉。晴雯生怕发挥不好。
忽然门口处有了动静。只见一个小丫头跑进来说老太太醒了,鸳鸯姐姐叫人过去。
晴雯和秋纹忙起身到贾母屋里。
鸳鸯琥珀一众丫头正在伺候贾母梳洗,贾母洗净之后转头看见晴雯和秋纹,便先问晴雯:“何事?”
晴雯忙满脸笑容地上去,捧起手中的两个荷包:“林姑娘叫我来给老太太送东西呢!这是林姑娘亲手给老太太做的。”
贾母听后果然高兴,自己心爱的外孙女孝敬自己的东西自然是珍贵的。
就拿了放在手上仔细看,那上面绣着小鲤鱼和莲花,活灵活现,另一个则是鸟儿立在莲叶上,又可爱又有趣。
贾母高兴地笑道:“玉儿越发做得好了,你看,多巧。”
晴雯也笑道:“姑娘的手巧得很,是老太太教得好。”
贾母端详过后,就让鸳鸯收了,对晴雯笑道:“你以前还在这里的时候,我也指点过你的针线呢。”
晴雯笑道:“老太太是最巧不过的,对我们这样的小丫头也是宽容爱护的,我能到老太太这里是我的福分。”
顿了一下,晴雯索性直说了:“今日来求老太太,让我跟着林姑娘,给姑娘做衣服绣鞋,做个粗使丫头我都愿意。”
说罢就跪下来磕头。贾母一时竟没了声响,晴雯头埋在地上,不敢抬起来,急得快要哭了。
似乎听到贾母轻叹一口气,而后贾母就说道:“这也好,我原是不准玉儿平日里多动针线,怕她累着。你针线上好,到潇湘馆去也可以帮忙,倒少了我一桩心事。”
鸳鸯赶忙过去把晴雯拉起来,谁知晴雯眼里含泪给贾母磕了个响头,抬起来说道:“谢老太太的恩典,我一定好好服侍林姑娘的。”
秋纹在旁边看着这一出戏,便明白过来了。
晴雯是林姑娘决定保她的,让她到潇湘馆里。贾母早就知道王夫人撵晴雯出去,但晴雯是她给宝玉的人,王夫人撵出去了也是打她的脸,黛玉想要晴雯,贾母顺水推舟就答应了,让晴雯重新进来大观园里。
至于鸳鸯,自然有紫鹃来游说,也是揣度了老太太的意思,才会准许晴雯从外头到老太太跟前求情。
秋纹拿了东西后,就让那个老婆子先拿了席子回去,追上晴雯的步子。
“姐姐真是命好,竟然有老太太和林姑娘垂怜。”
晴雯看了秋纹一眼,冷笑道:“我命最是不好,在这里也没有父母亲人,还被人编排成狐媚子。是林姑娘,和老太太心善,才救了我的命。不然,早死在外头,遂了某些人的意!”
秋纹知道她难免会疑心是怡红院的人暗中和王夫人诽谤她,一时低头半晌,没有什么言语可回答。
晴雯冷哼了一声,便抛下秋纹进去谢过鸳鸯。过了好一会子才出来,却见秋纹还站在外头。
晴雯不禁问道:“日头大,你还不回去?”
秋纹笑道:“我给姐姐讲个笑话。”
“我们之前在怡红院时,有一次我说道替二爷送花给老太太和太太,老太太和太太一高兴,赏了我好些东西。姐姐当时还说我是哈巴狗儿,拿着别人剩下的东西还高兴得很。”
“姐姐今天,和我那日说的有什么不同,还不是一样像只哈巴狗一样求人恩典!”
晴雯脸色有几分苍白,怒视她一眼,转身就走。
秋纹嘴上报了仇,也回到怡红院,把晴雯的事情告诉了袭人等。
大家听完都惊诧不已,议论纷纷。
这时宝玉回来了,一进来就怒气冲冲把书全扔在桌子上,哐的一声。
袭人忙使眼色让众人不要再说,上来问宝玉:“是怎么了,今日里学堂是怎么了?好好的去读书,怎么发这么大的气?”
宝玉却不愿说什么,只是心烦着说道立刻要洗澡。
袭人追问几次都没结果,只能下去准备洗澡的东西。
晚间,宝玉出来漫步,心中烦躁,便来找黛玉。
到潇湘馆门口,门户轻掩,宝玉敲了两声,就推门进去。
屋子里恰好走出一个丫鬟来,问道:“是谁?”
宝玉听着声音熟悉,定睛一看,竟然是晴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