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破碎的月亮,让朔风有些混沌的意识终于清醒了一些。
他一路上好像杀了很多人。
八九岁的时候,抚养他的老仆刚死去。他从北地南下,东躲西藏,流落街头成了乞儿。在一个雪日,他快要冻死在路边时被风老头捡去。风老头收养了很多乞儿孩子,教他们练功也练剑,每月一“考核”。说是考核,实际就是养蛊。只有杀出重围的蛊王才能活下来。
最后,他杀掉了那些甚至连刀都举不起来的孩童,成为了风老头唯一一个弟子。
但风老头养他,并不是让他成为自己最锋利的一把刀。而是将他作为养料,只等时机成熟便吸干他的内力,杀了他。
朔风看向自己的手,扯出一个笑。噢,他好像就是用这只手杀了风老头。
风老头临死前不可置信地盯住他,脖颈上的血也糊到了他脸上。粘稠腥臭的血液,让人恶心反胃,但杀戮的滋味令人沉迷。
朔风知道,他还要继续杀很多很多人。
老仆抱着三四岁的他逃出凌家时,有无数的尸体倒下。熟悉的,陌生的,昨天还语笑晏晏的,那一夜便横死刀下的。他得好好记住这些人的脸,然后去找那些将凌家满门抄斩、烧成一把灰的人报仇。
所以他没有听老仆临死前的苦心教导。他要做一个杀手,天下第一的杀手,如此才有机会向高座之上的人挥刀。
而杀手的刀,从来一击毙命。
入罗刹门,本就是他的筹谋。
但罗刹门之后呢?他又是怎么到这个地方呢?
朔风不太记得了,这个地方是无休无止的杀戮。曾死在他剑下的那些人,以另外一张方式“复活”,一张张狰狞的脸朝他扑来,倒下又站起,他仿佛陷入永恒的轮回。
但朔风不害怕。
杀戮并不令人恐惧。
朔风看向手中的剑,虽不知这古剑如何得来,但确实是一把很趁手的武器,杀人也很顺心。
他挥动剑刃,剑意凛然,将挡在自己面前的“人”砍得一分为二。然而,更多的“人”朝他涌来,他不断地挥刀,将自己彻底淹没在杀戮之中。
他甚至不想睁眼,只是麻木地向人群挥剑。
“道友!”人群里,一个女子焦急的声音。
她身后有两条狐尾,正是蕴香。
但朔风已经不记得蕴香了。
蕴香着急地看着被煞气吞没的少年,这个幻境十分诡异,能演化出自己内心的魔障。
她方才也被困在幻境之中,幻境里是涌泉镇张瑾的茅草屋。那个“张瑾”穿着大红喜服,温柔地唤她“娘子”,做新郎官来迎娶她。
可蕴香知道,这是幻境。如果沉溺于幻境,她便无法救回真正的张瑾。
于是她含泪撕碎眼前的幻影,幻境崩塌,一切灰飞烟灭,接着便坠落到此处。
这是朔风的幻境。
黑云遍布,脚下是泥沼,泥沼之上是尸山血海,沼面不断浮出残肢血肉,宛如人间炼狱。
天地之间唯一清晰的,是白衣少年执剑的身影,宛如一只染血的雪鹤。
然而雪鹤逐渐在血色泥沼中陷落。
朔风只是机械地用寂华剑劈砍,但倒下的尸体很快又复原,发出新一轮进攻。他仿佛不知疲倦,然而周身的煞气越来越浓,一点点将他的灵台清明磨损侵蚀。
怨魂们在喊,在骂,在挣扎。
“朔风,你为什么要杀我们?难道我们不是朋友吗?”是一些孩童稚嫩的哭声。
“我是你师父,你这个欺师灭祖、养不熟的白眼狼!”老人狠狠地怒骂。
“九护法,别杀我们啊。”
“小九,完全不顾同门之谊,你可真让七哥伤心。”
……
这些低语如同魔咒,让蕴香这样修炼百年有余的狐妖也感到痛苦晕眩。
更何况凡人?
蕴香咬牙,向中心被围攻的少年掠去,但朔风仿佛杀红了眼,照旧狠辣地朝她砍去。若不是她躲避得够快,身后的两条狐尾险些不保。
“道友,你清醒些,这只是幻境!”
少年的眉宇沉郁,灵台处有浓浓的黑色烟气。
这是道心崩碎之兆。
而朔风显然有些坚持不住了,他剑下的碎尸还未复原便混乱地黏合在一起。这些怪物以腐烂的血肉为巨掌,辗转腾挪,一拳拳轰向少年,之后又是无尽的尸块血雨落下。
这样下去实在不是办法,舟月仙子也不知被困在幻境何处。蕴香停下脚步,耐心寻找此处幻境的阵眼。幻境本身就是阵法的一种,如在她的幻境里,“张瑾”就是阵眼所在,因此只要找到朔风幻境里的阵眼,便能破解此处幻境。
可是,眼前的这个幻境,太过漆黑与血腥。
所有的一切,都被隐藏在杀戮之中。
蕴香竭力用灵视逡巡幻境,终于在乌压压的天空下发现一面黑色巾幡迎风招展,那也是在朔风的正上方。在这面巾幡之下,又有四十九面赤红小幡。小幡成宝塔状排列,拱卫着最顶端的黑色巾幡。而黑色的巾幡残破,不断冒出阴森鬼影。鬼影痛苦地嚎叫哭喊,阴风阵阵,从乌云之中浮现出一轮血月。
她出身狐妖大族,自然能认出这是魂幡。蕴香的脸色一下难看起来,有魂幡,这应当就是炼魂阵了。
炼魂阵以杀戮煞气为食,它这是把朔风当做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肥料。
而宝塔压下,血月出现,说明炼魂阵已经到了最后阶段。它以杀戮为引,快要将迷失道心的朔风彻底炼化了。
蕴香双手捏诀,一个法阵在她掌心成形,迅速轰向宝塔。
然而炼魂宝塔纹丝不动,更是直接吸收了她方才一击的全部灵力,再次沉沉压下。
眼见朔风上半身已经完全被宝塔笼罩,蕴香着急地再次掠向朔风,想救他出来,“道友,你快醒醒,仙子还在等你。”
朔风面无表情地向她劈去一道凌厉的剑风,蕴香腹部受击,吐出一大口血,滚落在泥沼边缘。
她绝望地看向宝塔,魂幡形成的宝塔已经彻底压住朔风,再无转机。
魂幡正在飞速转动,鬼影们兴奋地尖叫,“吃了他,吃了他!”
炼魂阵之下,泥沼里忽然伸出无数手,要将少年拉下泥潭。
困在塔中的朔风痛苦地捂住头,有无数的怪物正在啃食他的身体,而他的三魂六魄如同被撕裂,被炼魂宝塔顶端的魂幡吸取。手中剑快要支撑不住他了,但朔风没有放弃抵抗,木然地看向泥沼。
杀,杀,杀。
脑海中有声音说,杀尽千万人,才可以在这里活下去。
他的身体不断在泥沼中陷落,而他看见一轮月亮。
不是血月,是干净的月亮。
朔风伸出自己沾满泥污的指尖,轻轻触碰月亮。
温暖柔软,像一只少女的手。
他迷惘地看见清澈的水泊里伸出一截雪白的皓腕,想拉住,身体却失重般沉陷。没有意料之中的窒息感,他睁开眼,天光大亮。
一张少女素白的脸正担忧地注视他,像极那轮干净的月亮。
而月色轻抚他滚烫的额头,风吹起少女的长发。
仿佛他杀到尽头,寻千山万水,只为看见这张脸。
“你是谁?”他愣愣地问。
朔风不知道自己的脸上是什么表情,也许在哭,也许在笑。他躬起脊背,像婴儿般抱膝环住自己的身体。
舟月从来没有看到朔风这个样子,她揽住少年的双肩,轻抚他颤抖的脊背,“朔风,我是舟月。不要害怕,我来接你回家。”
“我……没有家了,我的家人都死了……”少年沙沙的声音里裹着哭腔。
他很少这么哭过。
舟月叹了一口气,她感觉自己的左肩有浅浅的濡湿,“我会带你回灵华宗,那里以后就是你的家。”
少年抬眼,眼神空洞茫然,“为什么?”
他莫名在眼前少女温柔的注视里安静下来。
舟月扬起一个笑容,露出右颊澄澈的梨涡,“因为我是你的剑嘛。我们说好了,我要帮你放下杀戮,修道成仙。”
他的剑?
朔风低头握住身前的古剑,剑身上有淋漓的污血,昭示刚刚残忍的杀戮。
如何能放下杀戮,修道成仙?
他本就是以杀戮为生,以杀戮为道的人。
耳边似乎传来一道悠扬的钟声,余音不绝。
朔风盘膝,闭上眼。
天穹之上,一道浩瀚金光降下,轻易劈开魂幡宝塔,笼罩住少年的身影。
这是大道金光。
舟月一怔,朔风竟然这么快就悟道了。
有些人终其一生也无法入道,至死也是练气期。因为每人的道不同,入道方式也不同。然而修士一旦悟出自己的道,就如同无根浮萍找到归依,修行之途便可一日千里。
只是朔风的道?舟月思索片刻,他刚刚经历了很多杀戮,却还没有完全摧毁他的道心。
没想到阴差阳错,朔风竟然以这种方式入道。
她看见朔风身后出现无数交战的虚影,少年身上的煞气渐渐净化,却有更纯净、更强大的杀意涌现。
这些杀意不被煞气束缚,在大道金光里肆意徜徉。亘古至今的修士幻影,朝着大道金光缓缓跪下,一步一跪,虔诚地叩首。
以朔风为中心,密密麻麻的符文扩散,天边似乎敲响洪钟。“啵”的一声,符文变作金色莲花,朵朵盛放,接向无尽苍穹。
舟月见到朔风起身,他执寂华剑,剑意也是杀意,指向魂幡,似乎要斩尽那里万古以来所有的浑浑噩噩和污秽芜杂。
少年睁开眼,灵台清明一片,剔透的眸里同样是璀璨的暗金色流转。
大道之声入耳,也入眼。
这是他的道,以杀入道,以战证道。
他曾自朔北之地而来,踏过尸山血海,滚落入泥,一身尘埃。这世间里,他唯余满腔仇与恨,只求向九重高台之上挥刃。
如此以命相搏、不顾一切,即便身死,也能化作清风归去,让朔北的魂灵得到安息。
可她说要带他一起回家。
朔风遥遥看向舟月,握紧手中的寂华剑。
那么,他还不能放下这个人世。
他会杀尽千万恶,来救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