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无崖在玉宅里呆了七七四十九日,一直呆到那位老仆断七。玉天宝自从想明白母亲还“爱”自己后,做什么都很有精神,一丝不苟地将管家的后事料理妥当了。
这年二月中旬,女郎将假子唤道跟前,平静道:“我走了,你好自为之。”
玉天宝大惊失色,慌张道:“母亲要去哪里?我也要去!”
“你还是小孩子吗?”女郎皱起了眉:“也该寻个正经营生自立门户才是,怎可一直跟着父母?似先前那样饮酒赌钱的事,绝不可再犯!”
“我……”玉天宝低着头偷偷瞥了母亲一眼,又一眼,磕巴道:“儿子……儿子知道了,只是如今没钱,自立门户可能有点困难,母亲可不可以再给我一点……”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盛无崖就气得额头青筋乱跳,怒道:“怪谁?!我先前给了你三万五千两银子不够花?是谁一夜之间输光的?”
“……”
玉天宝抱紧了脑袋,大气都不敢喘。
“有多大能力吃多大碗饭,我看你是过不得锦衣玉食的好日子。”盛无崖冷冷道:“没钱了也好办,你这四进的宅子还留着干嘛?卖了吧!”
“……”
女郎说完这句话便消失在了原地,玉天宝看着空无一人的椅子,半天回不过神。
盛无崖嘴上说要走,但其实根本没走,而是不放心地躲了起来,暗戳戳地观察这位假子的后续行事。玉天宝如今穷得很,连家宅仆从的月钱都发不出了。他挠了挠头,果然像女郎骂他的那样,开始卖房卖地。
只是这位四体不勤的大爷哪里干过这等琐事,在卖房卖地的过程中吃了好多暗亏,四千两买来的宅子只卖了一千九百两,损失极大。卖完豪宅后,玉天宝去姑苏郊外入手了两间普普通通的砖瓦房,开始认真地思考自己要如何谋生。
行镖押货这种高风险高回报的差事,玉天宝因拳脚粗陋,首先被排除在外。至于种地,年轻人更不会,也被排除。去酒楼里跑腿当学徒这种事,玉天宝吃不了苦,也没干多久。至于撑船、打铁、杀猪之类的活计,要么太苦、要么太脏,玉天宝一律不碰。
这年春末,就在盛无崖觉得这小子只能坐吃山空的时候,玉天宝在当铺里找到了一份活计,专门负责鉴定金石成色。原身固然利用了这个年轻人,可在吃穿用度上却从未亏待过他。玉天宝在这个过程中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终于找到了自己发光发热的位置。
眼看假子的生活逐渐走向稳定,盛无崖终于放下心,离开姑苏往西北走去。
这次西北之行,女郎沿着黄河一路溯流而上,经河南、山西、陕西,最后走到了抹必力赤巴山。抹必力赤巴山即后世的巴颜喀拉山,是黄河的河源,也是长江和黄河的分水岭。此山海拔五千余米,连绵不绝,气势恢宏。
对于黄河的河源在哪里,古人曾反复考察,留下了许多史料笔记。洪武十五年,一位叫做宗泐的和尚从西藏归来,在抹必力赤巴山写下了一首《望河源》,吟道:积雪覆崇冈,冬夏常一色……汉使穷河源,要领殊未得。
在这首诗的诗序里,这位和尚曾明确写道:河源出自抹必力赤巴山,番人呼黄河为抹处,犁牛河为必力处:赤巴者,分界也。其……东北之水是为河源。
在这个世界,盛无崖也寻到了这首《望河源》,宗泐是所有勘察黄河之源的先辈里,在时间线上离她最近的人。
这让女郎感到了熟悉和温暖。
离开抹必力赤巴山后,盛无崖脚步一折,往塔里木之北的天山诸脉走去。这个时代,天山南北处在亦力把里的统治下,这支政权是由孛儿只斤·察合台的后代建立的,所以又被称为东察合台汗国。
孛儿只斤·察合台是成吉思汗与正妻孛儿帖所生的孩子。据说此人执法严正、学识过人,曾跟随父亲南征北战,惩罚过花剌子模国的国王沙赫默罕默德残杀蒙古商队的行径。察合台极其后代所建立的这个汗国,在之后数百年的时间里陆续经历了强盛、混乱、分裂,直到引狼入室,毁于准噶尔部的噶尔丹手下。
噶尔丹灭亡这个汗国时,时间已经走到了后世的康熙十九年。
无论未来怎样腥风血雨,此时被明人称为“亦力把里”的东察合台汗国还算平静,天山南北迎来了又一个生机勃勃的夏天。盛无崖走到了盛产芦苇的敦薨浦畔,又沿着天山南麓往缥缈峰爬去,既不见昔日云封雾锁的灵鹫宫,也不见恩师亲手布下的十八天险。
缥缈峰上松林森森,野花葳蕤,没有任何人类留下的痕迹。
盛无崖沿着恩师当年走过的路线往缥缈峰绝顶掠去,只见金阳之下,雪覆万里,天地苍茫。
女郎盘膝坐在雪峰之顶,一坐就是一整个夏天。
西域的秋天来得总是格外早,当这年的第一场雪落下时,盛无崖从长眠中苏醒,搂着自己被风雨摧残得破破烂烂的衣裙下山去了。她在敦薨浦畔的大城里重新买了一套洁白的衣衫,然后直接南下,穿过了整个塔里木盆地的茫茫大漠,往昆仑山的大光明境走去。
如果是女郎穿来前的那副身体,仅靠两条腿就想穿越全世界第二大的流动沙漠,自然是痴心妄想。可这一世,她不需饮食,也不觉得疲累,总感觉这世上已经没有她去不了的地方。
当然,上天除外。
一个月后,女郎走到了沙漠南缘,一场薄雪悄然洒下,轻轻地覆在了无尽的黄沙上,宛如不限量的卡布奇诺。女郎踏雪无痕,背着双手静静地欣赏这一盛景,视线由东到西,突然在很远的地方发现了一点不和谐的凸起。
白雪上不管有了什么痕迹都会极端刺眼,盛无崖强迫症发作,立刻飞身而起,想用双手人工抹去那处不平。谁料走得近了,才发现那根支棱在地表的异物是一只右手,手上的皮肤娇嫩异常,却莫名沾染了许多血迹。
女郎握住那只右手用力一拽,猛地从黄沙里拽出了一个淡妆素服的中年妇人。那妇人体态风流,长发漆黑,脖颈修长而白皙,胸口那里有个小小的血洞。(注1)
盛无崖仔细检查了一番,发现妇人不止前胸有创,后脑的玉枕穴上还被人戳过一指,脊背上有十三点寒星,腰部还有一处剑伤。与此同时,她还发现这人根本不是女儿身,而是一个男生女相的大男人。
这位女装大佬身上的创口都是由数个高手留下的,寻常人也绝无受了如此重创还能生还的道理。盛无崖想着碰见了就是缘分,她干脆去哪里找具棺材好生安葬了对方算了。谁晓得当女郎不放心地去探查那人的鼻息时,却发现眼前的大佬一息尚存。
一般人受了这样的重创,就算一息尚存也没有大夫能治。但这人偏偏遇见了盛无崖,那么一切就都不是问题了。女郎用真气逼出了这人体内的毒素,简单地包扎了一下对方的伤口,然后就抱着他飞一般地往最近的城镇赶去了。
昆仑山下少人烟,盛无崖好不容易寻到了一个人丁稀疏的小镇,用玉蝉换了些银子,随即找了一户牧羊的人家借住了下来。小镇上没有足够的药材,女郎在处理那人的外伤时,需得时时自行外出采药,非常麻烦。
那人一直昏迷不醒,女郎外出采药时,便将伤员托付给这家主人,叮嘱他们好生看顾,银钱不是问题。因盛无崖出手大方,这家人喜气洋洋地答应了,还问她需不需要羊脂和奶酪。
七日后,女郎正在给伤员换药时,这个男扮女装的大佬猛然苏醒,下意识地并指成刀,向眼前的陌生人毫不留情地劈来。
盛无崖轻飘飘地避开了,调侃道:“哟,醒了啊,精神不错。”
男人一击不中,正要跳起来补刀,谁知刚一动就浑身剧痛,昏迷中攒下的力气也散得干干净净。他冷汗沁沁地瘫在土炕上,仿佛终于从噩梦中苏醒,怔怔道:“我……我在哪里?你是谁?”
“这里是昆仑山下的哈实镇,我嘛,姓卜,正是救了你性命的大恩人。”女郎好心回答道:“你呢,你叫什么?怎么在沙漠里搞得这么惨?”
其实盛无崖真正想说的是,你这家伙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哦,又是被人捅腰子又是被人捅心窝,生怕他死不了似的。
男人在渡过最初的迷茫后,迅速冷静了下来,条理清晰道:“姑娘的大恩大德,在下定然倾力以报。某姓西,名贝,小字乐山,江南人士。之所以遭此大难,乃是家仆背叛所致。”
一说到“家仆背叛”,这位西贝大佬的眼神就变得十分阴寒。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气,似笑非笑道:“这些叛徒,我一定叫他们碎尸万段。”
盛无崖敲了敲碗缘,指着里面黑乎乎的药泥叹道:“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好名字啊,不过——”女郎瞥了瞥那人的胸口,真诚地建议道:“咱们要不要先上个药?”
注1:角色外貌设定出自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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