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天宝换来的三万两筹码,不到两个时辰就被他输得干干净净。盛无崖隐在暗处围观了全程,看得太阳穴隐隐生疼。
当年她亲手肢解罗刹教时,给这位原身的假子留下了一大笔银两。不多不少,正好三万五千两,足够他优渥地度过一生。因玉天宝心里没个成算,盛无崖还专门挑了一个忠心耿耿的老仆看着他,令其不至于乱花钱。
昔年玉天宝在昆仑山生活时,一直想去中原的花花世界闯荡。盛无崖将三万五千两银子和假子一道交给老仆,让他们马不停蹄地赶去江南买房置地了。女郎此举,一来是想满足这个傻孩子的心愿,二来也是因为江南温暖,正好方便那位老人安度晚年。
老仆一生无子,又在玉天宝小的时候亲手带过他,是整个罗刹教里唯一不会害他的人。老仆为人严厉,武功又高,若他还活着,断无可能放玉天宝出来这么败家。
想到此处,盛无崖叹了口气,打算回头问问那个傻儿子,老人家是怎么走的,又葬在哪里,她也好去坟前上柱香。
玉天宝输完钱后,赌兴半点不减,红着眼睛寻到赌坊的柜台上,甩出一块玉牌嚷嚷道:“给我换五十万两白银,这个是抵押!”
此言一出,整个赌坊都安静了。
柜台里的羊胡子老头儿双目格外明亮,闻言倒是宠辱不惊,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他捡起玉牌仔细看了一会儿,对客人笑道:“这是出自昆仑山的美玉,绿水桥从不欺客,老朽就给您兑五千两银子吧!”
“五千两?!”玉天宝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不满道:“你好好看看,这块牌子到底值多少!”
老头儿听了这话也不恼,专门摸了个老花镜架在鼻梁上,再次仔仔细细地观察起来。玉牌尺寸不大,正面刻着七十二天魔,三十六地煞,反面刻着一部千余字的梵文佛经,细若蚊足,勾画了了。(注1)
查看了好半天后,羊胡子老头儿抬起头郑重道:“此玉虽雕工极美,但目前的市价绝不会超过五千两,老朽不会看错的。”
玉天宝甩出的牌子,盛无崖也认得,正是罗刹教中的罗刹牌。原身活着时,曾传下一道天魔玉律,说她百年之后,罗刹牌传给谁谁就是教主。若盘踞在昆仑山的这个魔教还在,玉牌的价值肯定不止五千两。可如今,罗刹教早已灰飞烟灭,这块玉牌的价值迅速缩水,就像那位老人家说的那样,绝不会超过五千两。
至于罗刹牌为什么会落到玉天宝手中,完全是因为这个假子哭着喊着想要。盛无崖刚醒来时,将原身的记忆理了很久,对这个傻儿子最大的印象,便是对方数年如一日地索要罗刹牌。当然,原身肯定不会给他,那毕竟是她为亲儿子准备的东西。
原身走火入魔殒落后,盛无崖因看不惯罗刹教的行事风格,干脆将其拆解,把原身的基业心血毁于一旦。至于罗刹牌嘛,因假子一直想要,女郎便在那人去江南前送给了他。
她想不明白玉天宝为什么会这么轻易就将自己心心念念了好久的东西抵押出去……难不成真是赌红了眼什么也不顾了?
为了看看这个原身的假子能荒唐到什么地步,盛无崖并没有干涉眼前的一切。
羊胡子老头儿咬死了那块玉牌只值五千两,玉天宝涨红了脸,阴阳怪气道:“这牌子里可藏着无尽的宝库和至高无上的心法,你们真是有眼无珠!”
隐在暗处的盛无崖听了这话,揉了揉太阳穴,在心里吐槽道:假的,都是假的。没有宝库,也没有心法,他忽悠你们呢!
谁知羊胡子老头儿听了这话,反而慎重起来,再次捞起玉牌打量,神色越来越凝重。突然间,老头儿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大变,正要开口说话,却被一个不知何时出现的宫装女子拦住了。
那人梳着一个古色古香的堕马髻,一身齐胸红金襦裙,双肩上搭着一条碧色的披帛,看起来十分雍容。女子若有深意地看了羊胡子老头儿一眼,转过身温温柔柔道:“绿水桥是做小本生意的地方,消受不了这样的至宝。”
女子一边说着一边将老头儿手里的玉牌取过来,温温柔柔地插进了年轻人的衣襟里。言笑间吐气如兰,衣裙下的红鞋子若隐若现。
若是平常,玉天宝估计早已暴跳如雷。今日,不知是不是被那宫装女子的温香熏昏了头,他竟然难得没有发脾气,而是晕乎乎道:“行,行吧……你们这里不兑就算了,我去别家试试……”
年轻人说着便将那块玉牌往衣襟深处压了压,心态平和地离开了绿水桥。盛无崖悄无声息地缀在后面,亲眼看见他步履匆匆地离开了灯火摇曳的太湖,扭身往姑苏城深处走去。
路上,女郎打发了好几波见财起意的贼人,跟着玉天宝走到了一条无人的暗巷,冷风寂寂。
暗巷尽头,有一盏灰白色的旧灯笼,灯笼斜斜地挂在一道窄门前,下面还有一对亮闪闪的银钩。玉天宝熟门熟路地推门而入,盛无崖花了个点时间乔装打扮,然后才跟了进去。
窄门之后,是一处比绿水桥更大的赌坊。女郎进来时,里面正赌得热火朝天,玉天宝在脂粉酒香中一掷千金,好不畅快。
盛无崖看了看年轻人手边的筹码,心想他这一次倒是如愿兑到了五十万两白银。
五十万两银子是什么概念呢,若以这个时代的米价来换算,约等于盛无崖穿来前那个世界三亿到四亿的巨款。
三四亿纸钞,就这么在一夜之间被输得干干净净,直看得女郎目瞪口呆。她虽然一直都知道玉天宝挺荒唐的,却仍没料到他能荒唐到这个地步。
年轻人输干净筹码后,晨光熹微,天色将亮。玉天宝脚步虚浮地离开了银钩赌坊,晃晃悠悠地往自己的宅子走去。这位假子在姑苏购置的豪宅是一座四进的大院子,里面唯一的主人就是这个年轻人。
此时此刻,这处豪宅的老管家刚刚离世不久。小主人请了一群和尚过来搭建水陆道场追荐亡灵,到处都是纸花白幡。因主人不在,宅子里的仆从无人管束,既不费心看顾灯烛,也不搭理那群和尚的饮食宿卧。盛无崖扶起一根差点引起火灾的蜡烛,看了看宅子里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喝酒赌钱的小厮,眉头紧蹙。
玉天宝输光了钱,心情不是很好,一回到家就吆喝仆从上酒上菜,顺便准备一桶热水。可他吆喝了半天,一个回话的都没有。玉天宝怒气冲冲地从自己的软塌上跳起来,走到屋外爆喝道:“人呢?都死哪儿去了?”
玉宅正厅之外,一个仆从小厮也没有,只有一个传说中已经死去的人,站在一株寒梅前不发一言。玉天宝一看到这人腿就软了,哆哆嗦嗦地跪下来结结巴巴道:“母,母亲……”
“齐老是什么时候去的?”女郎不咸不淡地问。
齐老就是那位当初送玉天宝去江南的老仆。
“初……初一,齐叔是初一走的……”
“很好。”盛无崖磨了磨牙:“头七都没过,你不仅不在灵前尽孝,还去赌场输光了家底;头七都没过,你不仅不持斋茹素,反而要好酒好肉……你真是,真是好得很!”
玉天宝瘫在地上,汗出如浆,翻来覆去地只会说一句“我错了,母亲别生气”之类的话。
盛无崖忍了又忍,心想当务之急是料理那位老人的后事,便强忍着怒气斥道:“且速速更衣为齐老守灵去,之后当长断腥羶、持斋蔬食,守孝三年。”
玉天宝听到这话,下意识地想反驳一句那又不是我亲爹我干嘛要服丧三年?但他看到母亲的眼神,却又突然一抖,麻溜儿地闭上嘴滚去服麻了。
之后,盛无崖往绿水桥走了一趟,与陆小凤正式道别,然后便回到玉宅里,监督假子料理老仆的后事。玉天宝在重压之下生出了无穷无尽的潜力,一边守灵一边处理宅中的各项事宜,将偷懒的仆从收拾得明明白白,水陆道场那边的法事也一切顺利。
许是见自己的母上大人除了第一天初见时便再没有发过火,玉天宝的胆子大了些,在守灵之余希冀地问道:“母亲是来接我回昆仑山的吗?”
“哦?”盛无崖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这么快就在江南呆不住了?当初不是你自己铁了心要来这里么?”
“儿子……儿子还是觉得昆仑山好。”玉天宝小心翼翼地觑了自己的母亲一眼:“还是咱们罗刹教好……”
听到这话,盛无崖语气一寒,厉声道:“你当知道,罗刹教已经不存在了。”
对于玉天宝这样身居高位的人而言,罗刹教自然是个好地方。此教雄踞在昆仑山绝顶的大光明境,宫宇连绵不绝,端的是奢华灿烂、金碧辉煌。只是昆仑绝顶白雪皑皑,根本就不适合普通人的生存。罗刹教为了维持大光明境的温暖奢侈,启用了大量奴隶,一个个全被金针制成了傀儡,不知道苦也不知道痛。(注2)
玉天宝不知道是哪根脑子抽了筋,被他的母上这么一吼不仅不像平常那样害怕,反而缩着脖子嘟囔道:“您宁愿把罗刹教毁了都不传给我,您真的是我的母亲么?”
玉天宝十几岁时,这位假子就已经被真正的罗刹教之主养得嚣张跋扈,且不知天高地厚了。他原本以为母亲爱自己,罗刹教的一切也必将属于自己,却偏偏有些不怕死的人在他耳边念叨:教主真的会把教中的一切传给他么?
若他真的是罗刹教的继承人,教主又为什么要定下一条“天魔玉律”?
或许是为了证明什么,玉天宝自此就惦记上了那块罗刹牌,天天缠着母亲将玉牌传给自己。可是,就像是验证了什么猜想似的,那位一向对他百依百顺的母上大人,却偏偏在这件事上没有如他的意。
再后来,在玉天宝早已绝望后,却意外地得到了那个牌子。可还没等他高兴两天,罗刹教便灰飞烟灭,玉牌也变得毫无用处。
玉牌只是个玉牌,玉天宝从来不是因为真的喜欢它才索要的。故而,当玉牌失去价值后,他也弃之如敝履。
对于年轻人关于自己是不是他母亲的控诉,盛无崖没有正面回答。玉天宝固然荒唐,但也是原身刻意养就的。女郎不想用真相打击他,只说:“你看看你这副样子,我把罗刹教真的传给你才是害了你。”
“你扪心自问,教中那些虎视眈眈的高手,你能应付得了几个?”
玉天宝垂着脑袋苦苦思索了半天,眼中重新生出了希望和喜悦,恍然大悟道:“原来母亲是为了我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注1:罗刹牌纹样设定出自原著。
注2:原著中魔教长老岁寒三友出场时,使用的傀儡是一种“胸膛上刺满了尖针”的大汉。“两眼发直,如痴如醉,脸上没有痛苦,反而带着种鬼诡可怕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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