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书于唐大中九年的《明皇杂录》曾记载:时有公孙大娘者,善舞剑,能为“邻里曲”、“裴将军满堂势”、“西河剑器浑脱”,遗妍妙,皆冠绝于时。诗圣杜甫曾在孩提时代见过公孙大娘舞“剑器浑脱”,多年后又在夔府别驾的宅子里观公孙大娘的弟子李十二娘舞剑,写下了一首千载不朽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
昔有佳人公孙氏,
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
天地为之久低昂。
只可惜,无论是昔年剑器第一的公孙大娘,还是诗圣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都在安史之乱中尽皆逝去了。战火驱散了先帝的八千侍女,踏碎了流芳千古的盛世开元,只剩下几个侥幸活下来的旧人,在多年后感时抚事,乐极哀来。
梨园子弟散如烟,瞿塘石城草萧瑟。(注1)
如今,八百年匆匆而过,谁能想得到,郾城的公孙大娘竟然留下了后代,以女子身传“公孙”名,世世代代,直至今日?
五羊城外,月色下的公孙兰身着七彩霓裳,灿如朝霞,脖颈修长而洁白,贵似一国之后。那人的佩剑是一对锋长一尺七寸的短剑,剑柄上系着红绸,在月光下寒光隐现。
陆小凤早早地跑到了一边,离那两人远远的,倚在一棵大树旁凝神细看。夜色中,公孙兰率先出手,惊雷急电一般甩出了自己的红绸,朝那白衣女郎猛然刺去。正如杜子美诗中所写的那样,公孙氏的剑器来如雷霆震怒,罢如江海凝光,剑锋极冽,剑势其快,看得陆小凤心惊肉跳,不知不觉就出了一身冷汗。
她本以为当今天下,运剑最快的是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却没想到还有一位公孙大娘的后人,其剑法也不遑多让。公孙兰矫健多变的剑招繁复如雨,如虹似霓,将周身的木叶绞得七零八落,连天上的月亮都失去了光彩。
与公孙兰绚烂夺目的剑法比,太白元君这边的应对就要平静得多了。陆小凤甚至连她的剑都看不到,只能感受到一股似有若无的剑气,倏忽来去。但偏偏就是这种无形无迹的剑法,将公孙兰逼得眉心紧蹙,洁白的额头上也沁出了细细的汗。
陆小凤睁大了眼睛,仔细观察那位白衣女郎的剑招,终于在流动的月光中捕捉到了一记平平无奇的武当派入门剑法。与此同时,那位太白元君还高声提醒道:“大娘小心了,接下来的这一招,叫燃花。”
此言一出,白衣女郎的无形之剑瞬间大变,陆小凤突见万花齐开,如钱唐潮夜澎湃,如昆阳战晨披靡,如八万四千天女洗脸罢,齐向此地倾胭脂。(注2)
公孙兰被这一剑震得连退数十步,好不容易止住身形,脸上早已一片惨白,脚下似有落花四寸,遍布杀机。
陆小凤被这一剑惊得心神俱动,久久地说不出话。公孙兰挽着自己的红绸站在原地,半天没有动。月光下,两人静静地看着那位白衣女郎悠悠地收回右手,在乍起的秋风中吟道:“安得树有不尽之花更雨新好者,三百六十日长是落花时。”(注3)
半晌后,公孙兰一尺一尺地收起了自己的红绸,走到白衣女郎面前郑重道:“是我输了。”
她既然输了,这义结金兰之事,就只能作罢。
盛无崖向烂若朝霞的公孙氏后人行了个礼,诚恳道:“多谢大娘不吝赐教,让我得观‘剑器’真容。”
“姑娘言重了。”公孙兰摇了摇头:“我今夜才是受益匪浅,请您受我一拜。”公孙兰说着,拎起裙摆盈盈下拜。
女郎赶紧把对方扶起来,和那人聊了一会儿各自剑法上的优劣,互补不足。陆小凤虽然不使剑,但也听得出这两位用剑高手说的都是真知灼见,属于错过这个村儿就没这个店儿的那种。
两人聊了一盏茶后,公孙兰挥别欲去。临走前,这位身着七彩霓裳的“红鞋子”魁首最后看了陆小凤一眼,朗声道:“你真的不愿与我做姐妹么?”
这已经不是公孙兰第一次邀请陆小凤加入红鞋子了。
红衣女子在月光下俯身一拜,仍像上次那样拒绝道:“我一个人自由自在惯了。”
“陆小凤,你若是个男子,必定交友遍天下。”公孙兰叹了口气:“可你偏偏是个女子,你既是女子,就该和我们在一起。”
公孙兰的意思,陆小凤很明白。
她的确身手不错,又有急智,手上的灵犀一指连“天外飞仙”都接得住。又生性豁达,自在洒脱,若是个男子,必然人人都爱和她结交。
可她偏偏是个女子,还是一个喜欢少年郎的女子。她这毛病,若是放在男子身上,自然无伤大雅,旁人还会觉得她平易近人。可放在女子身上……唔,江湖上不是没有人说过她人尽可夫这样的混账话。
陆小凤喜欢凑热闹,又好给人解决麻烦。时至今日,她已经替人解决了很多麻烦,按理说,她的朋友应该不少。可惜的是,那些人从未真正看得上她。
她真正的朋友,自始至终只有花满楼一个。想到此处,红衣女子偷偷地瞧了瞧月下的太白元君,想着对方愿意辞掉工作陪她去找薛冰,那么她陆小凤的朋友自然又多了一个。
公孙兰说起来也是一份好心,想让她加入红鞋子与众姐妹守望相助。只可惜这位名门之后的行事风格和陆小凤不是一路的,这才反复邀约失败。
“大娘,多谢你的错爱。”陆小凤高声道:“只是义结金兰之事,我还是那句话,陆小凤一个人自由自在惯了,恕难从命。”
再次被拒,公孙兰的脸上也没生出什么怒意。她最后看了陆小凤与盛无崖一眼,在月光下足尖一点,乘风而去,扬声道:“结交在相知,骨肉何必亲。不论怎样,两位永远是我公孙兰的朋友,红鞋子也永远欢迎你们!”(注4)
与公孙大娘分别后,盛无崖和陆小凤以五羊城为中心,足迹遍及整个南海,到处打探薛冰的下落。两人交情变深后,红衣女子曾提起自己和薛冰相识的过往,怀念道:“小薛出自神针山庄,我初见他时,他还未及冠,穿着一身雪白的衣服站在山坡上,又轻又软。”
“小薛手上的功夫特别好,绣的牡丹格外漂亮,是神针山庄最出色的弟子。”
神针山庄的功夫传女不传男,或者说,薛家的男性弟子,根本不屑于学这绣花针上的功夫。薛冰是其中唯一的意外,他不仅喜欢绣花,还喜洁爱净,从小到大都是香香软软的,和寻常男子截然不同。
这样一个特别的存在,行走江湖时自然少不了白眼嘲笑,和陆小凤的经历大同小异。
这或许正是他们会在一起的原因。
两人寻遍了整个南海,一直寻不到薛冰的线索,只好一步步向北找去。这年冬天,二人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江南,陆小凤愣了愣,对好友突然说道:“玉姑娘,你愿意跟我去见一位朋友么?”
盛无崖连那位朋友是谁都没问,直接点了点头:“好啊。”
陆小凤的好友自然是江南花家的七童花满楼,一个从不在意她的名声,真真正正愿意和她结交的人。盛无崖跟着小凤凰抵达那座传说中从不上锁的小楼时,天上正在下雨。两人并肩往楼上走去,陆小凤难得有些精神,欢喜道:“七童,七童,你在么?”
花满楼不在,小楼的二楼里摆着几盆白梅,如冰似雪。
红衣女子毫不客气地在一把椅子上瘫下来,对好友说道:“你坐,咱们且在这里等一等,七童一定会回来的。”
盛无崖倚栏而坐,看着楼外的淅淅冬雨,应道:“好啊。”
正如陆小凤说的那样,花满楼果然没有让两人等太久。那位目盲的青年公子抱着一盆新的梅花悄然而来,还没上楼,便抬起头微笑道:“陆小凤。”
陆小凤半截身子都探出了窗外,扬了扬手欣喜道:“七童,好久不见!”
等自己的好友收伞迈上二楼后,红衣女子回到桌边正襟危坐,认真道:“七童你猜猜,这次还有谁跟我一起来?”
花满楼微微侧过头,捕捉了一下小楼里的冷香,温煦道:“这我可猜不出来。”
“是太白元君!”陆小凤迫不及待地说出了答案:“秦岭深处的太白元君,我跟你提过的,她姓玉!”
花满楼拱手一礼:“花某见过玉姑娘。”
盛无崖还了礼,赞道:“陆姑娘常与我说花公子心皎如月,当真所言非虚。”
花满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和陆小凤寒暄了一会儿,说既然都快年底了,两位不如留在江南一块儿过年。
陆小凤虽然很想留下来,可一想到薛冰下落不明,便坐立不安。花满楼笑了笑,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说道:“你看看,这是什么?”
红衣女子接过信函三两下看完了,精神大振:“薛冰没有事!原来他被金九龄送回神针山庄了!”
金九龄掳走薛冰,是为了嫁祸给公孙大娘,扰乱陆小凤破案的方向。但薛冰毕竟是神针薛夫人最为钟爱的晚辈,神针山庄也不是能轻易得罪的势力。
神针山庄离五羊城万里之遥,金九龄绑走薛冰后,便封住了他的口舌直接送还归家,是以陆小凤和盛无崖在南海遍寻不到。花满楼拿出的这封书信正是薛冰亲手所写,少年脱险后联系不上小凤凰,便将手信送到了花满楼这里。
陆小凤美滋滋地将少年郎的书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突然道:“我想去神针山庄走一趟!”
花满楼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一着,温声道:“去吧,别让薛公子担心。”
薛冰下落已明,盛无崖没什么好担心的了,便和陆小凤作别。花满轻抚着手中的折扇,开口问道:“不知玉姑娘接下来有何打算?”
“没什么打算,打算到处走走。”盛无崖答道。
“如果姑娘没什么要紧事的话……”花满楼微笑着挽留道:“何不在此过了年再动身?”
“玉姑娘的无形之剑,早已名动南海,花某心慕已久。”那人这样说道。
陆小凤听了这话,也在旁边极力撺掇道:“这个主意不错,玉姑娘你在七童这里等等我好不好?我会尽快赶回来与你们一块儿过年的!”
作者有话要说:注1:出自《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
注2、注3:“如钱唐潮夜澎湃……”、“安得树有不尽之花……”等句出自清·龚自珍的《西郊落花歌》。
注4:“结交在相知,骨肉何必亲”出自汉乐府《箜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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