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高唐凤影 06

这年秋后,长江以北银装素裹,长江以南湿冷萧瑟,都不是过冬的好地方。唯有南海,一如既往地鲜花似锦、艳阳高照,永远留在了无尽无尽的夏天。盛无崖和宫九、老狐狸等人分别后,打消了东去扶桑的念头,日日徘徊在南海之滨,百无聊赖。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盛无崖没有乘桴于海上,而是把自己整个人都浸在了海中,随波往来。潮起时,女郎和海里的鱼虾一块儿被送到岸上,潮落时,再和搁浅的鲸豚携手回到深海,一起游弋在五色的珊瑚之间。璀璨的阳光透过海面,在礁堡中落下一道道摇曳不定的光柱,一如白衣女郎在水中晦暗不清的脸。

在海里呆得久了,浅海处的各类生灵似乎也习惯了这个从不伤害它们的友好存在。盛无崖在月光下和海豚嬉过戏,在水草里和八爪蛸共过舞,帮助红海龟解开过渔网的束缚,也潜到深海看过银光闪闪的带鱼。深海中原本一片漆黑,但女郎的眼睛可以捕捉到最微弱的光线,她看见无数银带从眼前游过,宛如夜空中转瞬即逝的流火。

这年冬至,南海依旧白日无垠。盛无崖漂在海中舒展四肢,只见无穷无尽的青阳之下,一个白衣男子迎风施展轻功,以极快的速度飞行在白云之间,如孤鹤沐月,如白鸟破云,无悲无喜,无瑕无垢。

女郎被他的轻功吸引,目光一路追去,只见那人在海天之间抽出了自己的佩剑,蓦然回首,一剑西来,其势如惊芒掣电,其意如日月经天。

白衣男子的那一剑迅捷无比,又辉煌灿烂,恰如云海深处的无双虹霓,又如碧海之东的观音白衣。只那一眼,盛无崖便断定对方的剑法已修至这个世界的尽头,是毫无疑问的天下第一。

那人以天下第一的剑法劈风破浪,如飞仙般拨开了重重浮云,又分开了海上的簇簇白浪。浪花散尽,一个长发女郎静静地浮在碧水之中,半截身子都被泡沫埋住,仿佛海中的女妖。白衣剑客猛然收剑,踩着浪花快速拉近了自己和女郎的距离,毫不犹豫地将人拉入怀中。

盛无崖原本还在津津有味地观剑,正在兴头。谁知那人突然收了剑,改变方向直冲自己而来,好似看到了什么非同寻常的景象。女郎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直到被那人揽入怀中,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对方莫不是把她当做了溺水的渔民?

“你……”女郎运转内力,将自己的衣衫悄然蒸干,犹豫道:“你是叶城主?”

白衣剑客的轻功极好,三两下便回到了岸边,将女郎轻轻地放到了沙滩上:“你认得我?”

“我去飞仙岛找过你。”盛无崖笑了起来,心想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你找我?”白云城主抬起头,冰冷的目光尽数落到了女郎身上。

“对,我找过你。”盛无崖身上的衣衫已经干透:“不巧的是,你那会儿不在城中。”

叶孤城看着面前身无长物的女郎,眸光微微一动:“你是补全天残十三式的玉氏女子。”

男人说这话时,用的是肯定句,没有半分疑问的语气。

“对。”盛无崖郑重一礼,随即抬起了自己的右手:“我一直想与城主论剑。”

叶孤城与玉姓女子的这一战,过程无人看见,结局也无人知晓。两人比剑结束后,白云城主轻轻地摩挲着自己的乌鞘长剑,突然道:“姑娘可愿随在下去飞仙岛做客?”

盛无崖知道这位骄傲的城主想寻出击败自己的方法,便点点头,笑道:“恭敬不如从命,那就叨扰叶城主了。”

叶孤城说完便走,身形倏然远去,显然是用上了轻功。女郎见这位城主还想与自己比试轻功,便使出了御风正法,紧紧跟上。

夕阳西下,月出东海。两个衣袂飘飘的白衣人飞行在月下,一个沉眉敛目、身姿挺拔,一个意态从容、神韵幽渺。夜半时分,盛无崖在白云城主的指引下落到了飞仙岛的叶府后院,普一站定,便被一天一地的梅香笼罩。

白云城主亲自将女郎引到客房,垂首淡淡道:“姑娘可暂居此处,若有短缺,请和叶某直言。”

盛无崖看着这处被梅香包围的院落,真心实意地开口道:“多谢叶城主。”

白云城主的府邸里种满了梅花,有绿萼宫粉、荤心磬口,红柄白鹃、洒金照水。这里的梅花将女郎从无聊中解救了出来,女郎闲来无事,总是树下描梅画花,物我两忘。叶孤城每日都会去找客人研论剑法,一一领教了蚀月正阳、六脉燃花。

叶府的管家,是一位上了年纪的白发老人,据说是叶城主父亲留给他的忠仆,将小主人当做自己的孩子那样看待。老管家多年来见惯了小主人形单影只,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对方主动带回了一个朋友,高兴得喜气洋洋。

在老管家看来,一个与小主人年貌相当的女子,自然不会止步于“朋友。”更何况那两人还日日相伴?

时间进入腊月后,飞仙岛上年味儿日重,过节的氛围越来越浓。这一日,白云城主抱着自己的佩剑看完了女郎描绘的重彩绿萼,突然道:“除夕那日,城中会有焰火,姑娘可愿与叶某同去观剑崖一赏?”

观剑崖是叶孤城平日练剑的地方,居高临下,能看到整个白云城的全景。那人说这话时,窗外疏影横斜,暗香浮动,一旁的老管家听得喜上眉梢,悄悄冲女郎挤眉弄眼,暗示她赶快答应下来。

于是盛无崖放下了手中的纤头羊毫,微微笑道:“好啊。”

叶城主离开后,老管家并没有立刻离去,而是在女郎面前坐了下来,意味深长道:“玉姑娘,您这会儿有空听老朽说几句闲话么?”

“这是自然。”盛无崖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老先生有话请讲。”

可这话要从哪里讲起,老管家却犹豫了起来。最终,老人理了理纷纷旧事,选择这样开头:“姑娘,老朽是看着小主人长大的。上次见他这副模样,还是他年少时。”

少年时的叶孤城,虽然一样剑法卓绝,却远不似今日这般孤寂冷僻,没有任何玉望。叶孤城是个男人,还是个精力旺盛的壮年男人,却偏偏不饮酒、不饮茶,衣食简单,只用白水稀粥果腹。

这是不正常的,叶孤城也不是一开始就是这幅样子的。年少时的叶孤城,骄矜自信、意气风发,如旭日初升,有着无穷无尽的生命力。

“小主人之所以变成今日这副模样,全因桑小姐之死。”老先生这样说道。(注1)

管家口中的“桑小姐”,是和叶孤城一同长大的人。那位姑娘少年夭折,病逝在软榻上时不过十六岁。

“自桑小姐逝后,小主人就活得没什么意趣,如今能再复生机,全是托了玉姑娘的福。”说到这里,老管家郑重其事地俯身一拜。

“老先生言重了。”盛无崖赶紧把那人扶起来,没有受对方的礼。

“只是……”女郎小心翼翼地看了老人一眼,踟躇道:“您只怕误会了什么。”

除夕那天,白云城主果然依约而来,在客房外静静地站着,等待女郎梳妆停当。盛无崖抚平自己的衣角褶皱,将那只出自昆仑山的玉蝉系在腰上,然后离开了梅香氤氲的雅致客间。

今日无月,星辰漫天,两人并肩往白云城高处走去,尘世的热闹和喧嚣纷至沓来。观剑崖上海风猎猎,盛无崖走到目的地后,恰好看见了城中的第一朵烟花,嘭的一声在夜空中绽开,然后转瞬即逝。

还没来得及为这短暂的美景感叹,更多的烟花次第升起,噼里啪啦地争相竞放,将观剑崖照得宛如白昼。女郎站在满天星雨中悠然回首,只见白云城主似乎也为这样的盛景怔了神,漆黑的眼眸中盛满了光彩,湛湛如星。

春风一度,星无数,

白云深处无归路。

花如瀑,莫相负,

已是残剑病躯,

行到一生日暮。

盛无崖抬起手,指向无尽的烟花了然道:“你带我来这里,是想参透‘燃花’的剑意吧?”

燃花是女郎年轻时自创的一套剑法,乍看威力一般,却随着她功力日深而变得高深莫测。其中最要命的一招,叫“千红一窟、万艳同杯”,叶孤城看后念念不忘,时常琢磨自己的天外飞仙是否也能突破“知见障”的束缚,达到无剑胜有剑的境界。

“其实燃花里最厉害的一招,是‘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女郎在空中虚写了几个字,以示二者间的区别:“此招不是能在繁花千树的盛景中窥见的。”(注2)

“那该如何得见?”白衣男子收回了视线,一瞬不瞬地盯着女郎。

“得见之机,就在此时。”女郎说这话时,恰逢满天烟花放到尾声,如缘分将尽、筵席终散,只留下一天硝烟,满地狼藉,再不复过去的欢喜灿烂。

作者有话要说:注1:关于叶孤城的初恋,原著里没有提她姓甚名谁,只是在《决战前后》里这样写道:他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刺痛,就仿佛看见他初恋情人死在病榻上时,那种刺痛一样……那不仅是痛苦,还有恐惧,绝望的恐惧。因为他知道,他生命中所有的欢乐和美好的事,都已将在一瞬间结束。

注2:“千红一窟、万艳同杯”出自《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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