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锅涮完后,冯招弟和冯盼弟是被她们的棘幺幺和荆叔叔背回去的。彼时,月上中天,流光若水,两姐妹在桂花香中沉沉睡去,只觉得无比安心。
中秋之后,棘大夫家的梨子熟得更多,吃都吃不过来。这样水果因汁水太多不能久放,盛无崖便把熟透的果子摘下来,给李三娘、觉大爷、冯里正、郑大嫂、顾六嫂等交好的人家送了过去。
万历二十年的第一场秋风,是从处暑后的第二天刮起的。中秋过后,冯家湾的男丁们在秋风中陆续离村,再次去青亭矿场做工去了。
待家里的苞谷晒得七七八八后,盛无崖把玉米棒子从梁上解下来,一一堆到了晒笤上准备脱粒。晒笤是一种竹编的巨大凉席,是专门用来铺在地上晒粮食的,可以保证谷粒的洁净。
盛无崖搬了个小板凳光着脚坐在晒笤上,将苞谷镩子在股下固定好,飞快地用镩子镩起了半干的玉米,确保每根玉米棒子上都有五六个长沟。如此一来,开了路子的玉米棒就变得十分好掰,可以徒手将谷粒揉搓下来。
今年,棘大夫家里的玉米产了一千五百斤,若用这种土办法脱粒,前后需要花上整整四天时间。在女郎的家乡,有那种专门用来脱粒的农用机械,一千五百斤玉米只需半个小时就能搞定。
盛无崖在晒笤上镩玉米时,荆无命就盘膝坐在一旁徒手脱粒。偶尔搓出几条肥滚滚的玉米虫,少年把它们随手丢到地坪上,让女郎家的鸡仔你争我抢。李三娘忙完自己家里的农事后,也带着两个女儿来棘大夫这里帮忙了。几人坐在笤上说说笑笑,不到三天就将所有的玉米脱完粒了。
九月,盛无崖家里的石榴逐渐成熟,冯家湾随处可见桔子树迎来了第一波收获。因棘大夫喝了一整个夏天的青桔蜂蜜水,她家的桔子颗粒无收,徒留一树乌青乌青的的叶子。
九月上旬,女郎开始在菜田里翻地种蒜。这批大蒜要等到明年三月才能收获,是她第二年所有的蒜茸来源。
九月下旬,因热量逐渐消退,平时两个月就会长成的萝卜,这次足足长了三个月。盛无崖将收来的秋萝卜存入地窖,对荆无命说道:“咱们冬天就靠这个续命了。”
少年看了看地窖里满满当当的各类存货,只觉得自己的小腹要遭。
这辈子,盛无崖因极端畏寒,入秋后一有空就往山里跑,疯狂砍柴。这次,那些砍下来的湿柴并没有留在原地,而是全部被女郎带回了家,堆放在房前屋后能遮雨的地方。当然,这些湿柴大部分都是荆无命背回来的,少说也有一千斤。饶是如此,盛无崖犹嫌不够,还把先前脱过粒的玉米芯晒干,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了柴房里。
当然,玉米杆也是能当柴火烧的,盛无崖之所以没烧,是因为绿豆豆喜欢吃。
老实说,玉米杆那种东西,别说绿豆豆喜欢,她自己也挺喜欢的。刚砍下来的玉米杆,有的格外甜美多汁,嚼起来跟甘蔗似的,她跟荆无命在收玉米那段时间可没少啃。
就在盛无崖跟仓鼠似的疯狂屯柴时,青亭县的市面上竟然出现了大量待售的石炭。女郎高兴坏了,牵着绿豆豆频频往来于冯家湾和县城间,运回来了一千五百斤煤炭。荆无命背着石炭默默地跟在女郎身后,听见那人信心满满道:“今年冬天,我定要让家里温暖如春!”
除了足够的粮食和炭火,女郎还在县里采购了许多棉花棉布,打算亲手裁制冬衣。本朝初年,洪武帝在位时曾强令拥土五亩以上的农民种植桑、麻、棉,因此这个时候市面上并不缺御寒的织物,多数老百姓不像前朝那样还得用纸裘、纸被保暖。
成书于南宋年间的《容斋三笔》曾记载,信州永丰有一个叫周日章的贤士,“家至贫,常终日绝食……隆寒披纸裘……”,意思是周日章和妻子不仅整日整日地挨饿,大冬天的还得穿纸衣服保暖。南宋时,朱熹曾给陆游寄了一床纸被子,高兴得陆游专门写了一首《谢朱元晦寄纸被》,诗曰:“木枕藜床席见经,卧看飘雪入窗棂。布衾纸被元相似,只久高人为作铭。”
当然,两宋并不是没有棉花,老百姓原本也不必非得穿纸衣盖纸被子。之所以出现连陆游这种人都得盖纸被子的缘故,一是因为棉花的种植面积被让给了其它经济作物,产量不够;二来,可能也和统治阶级对棉花的推广力度不够有关。朱元璋登位后,强行勒令百姓植棉,这才令天下寒士逐渐摆脱了凛冬的苦寒。
总而言之,多亏了朱元璋这位泥腿子出身的皇帝,才让苟在秦岭下的盛无崖在这一世有足够的棉花保暖。
秋日,天高气爽。女郎坐在屋檐下慢悠悠地缝制冬衣,黄大王和黑将军懒洋洋地趴在地坪上。荆无命盘腿坐在另一边,眼睛半睁半合,昏昏欲睡。
“你困了就去睡一会儿嘛。”盛无崖看少年的脑袋一点一点的,忍不住劝道。
荆无命猛然回神坐直了身子,完全没有去午睡的意思。
女郎见劝不动,便不再管了,指着地坪上的猫猫狗狗说道:“你看它们俩是不是胖了?”
少年仔细观察了一阵,点点头:“是胖了。”
“其实是虚胖,只因它们最近新长了一层过冬的绒毛出来。”
荆无命思及女郎这段时间拼命砍柴买炭的模样,认真道:“人若是也能长一身皮毛出来,那该多好。”
那样就不怕冬天了。
盛无崖听了这话当即弯了眉眼,强忍着笑意说道:“很久很久以前,人确实也会长毛的。”
“真的?”少年睁大了眼睛,似乎有点难以置信。
“真真的,比黄金都真。”盛无崖回道:“就跟猴子一样。”
两人聊了一会儿人和猴子的闲话,女郎见少年不困了,便提议道:“我们一会儿进山去采点板栗怎么样?晚上可以做板栗炖鸡。”
荆无命对棘大夫在饮食上的安排一向没有异议,板栗炖鸡什么的,他虽然没有吃过,但味道肯定是极好极好的。两人说走就走,立马起身收拾针线闭锁门窗,打算即刻出门。
因后山的板栗树此去不远,盛无崖这次出门把猫猫狗狗也带上了。黑将军高兴得很,一马当先地窜了出去,拉都拉不住。黄大王似乎没睡醒,不愿走路,卧在荆无命的肩膀上一动不动。
小半个时辰后,两人顺利地抵达了目的地。盛无崖让长手长脚的荆无命用竹竿在树上一顿乱敲,敲完了就拿着火钳钻到树下捡板栗。
因为有火钳在,棘大夫当场给板栗脱了壳,一篓果仁一篓果壳,打算一个背回去吃另一个背回去当柴烧。两人的背篓装满后,女郎并没有沿原路回家,而是不死心地绕了个远路,打算去东边的短叶马尾松林里逛逛,看看有没有松菌。
松菌是口蘑属的一种金色菌子,肉质细嫩肥厚,有一股特殊的清香。这东西盛无崖小时候在故乡还能常常吃到,谁晓得长大了就变成《中国生物多样性红色名录—大型真菌卷》里的保护品种,保护级别为易危(注1)。
按照书里的定义,易危(VU)指的是一些快要成为濒危物种的生物,大熊猫就在这个级别里,简称牢底坐穿菌和牢底坐穿兽。
想起故乡的旧事,盛无崖颇为怀念,想着自己的武功若能恢复,定要去深山里看看这个时代的食铁兽长什么样。
就在女郎默默地规划着将来的事情时,一骑绝尘的黑将军突然在前方大吠起来。盛无崖听得心中一紧,赶忙朝那里奔去,荆无命神色一凛,猛地抽出了腰间的铁剑。这柄铁剑还是他在青亭县买的,质量说不上好,可握在少年手里一样能削金断玉。
两人一前一后地钻进松林,循着大黑狗的声音七拐八拐,终于在一棵巨大的油松后发现了一个血淋淋的中年男人。
那人似乎走了很久的路,头发乱糟糟的,眼角生着许多细纹,可碧绿色的双眸看起来却十分年轻(注2)。
盛无崖看到那人后,第一时间注意到了对方按在手里将发未发的飞刀,吓得赶紧唤回了大黑狗,厉声道:“黑将军,噤声!”
男人听到她的声音,极为吃力地抬起头,冲来人温和道:“原来姑娘的狗叫黑将军,果然是威风凛凛。”
盛无崖半蹲下来,不停地安抚着大黑狗,视线一直落在那柄飞刀上,语气不善道:“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男人似乎累极了,全凭一口气在强撑,他衣衫上的血迹和泥土混在一起,形容狼狈却举止温雅,仿佛一轮误入沟渠的明月,洁白而易碎。觉察到女子的警惕后,男人满怀歉意地收起了飞刀,诚恳道:“在下姓李,在家中行二,姑娘可唤我一声李二。只因遇到了贼人,这才仓猝奔逃至此。”
盛无崖见那人总算没有在生命遭受威胁的情况下做出什么过激的恶事,敌意消了大半,正要再多问两句,男人却脑袋一歪,直接失去了意识。
“……”
女郎沉默了片刻,心想黑将军这是什么体质哦,荆无命也是它从河沟里发现的吧?
冯家湾的棘大夫不是见死不救的人,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意外。女郎放下背篓,走上前检查了一下男人的伤口,对荆无命说道:“小荆,能拜托你把这个人背回去吗?”
荆无命半天没有回应女郎的话。盛无崖转过身,只见少年定在原地,眼睛死死地盯着油松下的男人,面色极度不善。
“你……”盛无崖站起身,笃定道:“你认识他?”
荆无命没出声,只是闷闷地点了点头。
“这人是谁?”女郎又问。
“他就是小李探花!”荆无命寒声道。
作者有话要说:注1:松菌在2018年进入易危(VU)名录。
注2:“眼角布满皱纹,眼睛很年轻,眼眸是碧绿色的”等角色外貌设定出自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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