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乌鸦嘴?盛无崖前脚刚在夜雨靡靡的韭菜地叮嘱一句可别风邪入体,荆无命第二日就重感冒了。一开始,她还没有发现异常,只因那人按时起床,按时洗漱,没有表现出一丁点不适。
两人坐在主厅里吃朝食时,荆无命半天没动筷子。盛无崖给少年夹了一个蒸饺让他趁热吃,年轻人沉默了片刻,正要去夹,结果手一抖筷子就掉在了地上。
“我去给你拿双新的吧。”女郎放下碗筷,往厨房跑了一趟。等她回来时,少年盘腿坐在矮桌前,弯着腰昏昏欲睡。
或许是长年习武的缘故,荆无命的精力一直比较好,盛无崖这还是头一次看到他没睡醒的样子。女郎放缓了脚步轻轻走过去,少年全无察觉,脑袋都快垂到桌子上去了。
盛无崖放下筷子,伸出手摸了摸少年的额头。女郎十指微凉,蓦然触及到那人的额头,只觉得自己碰上了一块火炭。
此时的荆无命,四肢酸软,喉咙肿痛,胃里一直犯恶心,脑袋重得像块几百斤的石头。就在他难受时,突觉自己的额头似乎碰上了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少年艰难地抬起头,只见那个明快的姑娘正满脸忧色地看着他,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说些什么,可他一个字也听不清。
“你身体不是一直挺好的吗?怎么突然病得这么重?”盛无崖饭也不吃了,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腕,腰一弯,气一沉,把荆无命从地板上打横抱了起来。
少年的体重比女郎想像的要轻很多,抱起来毫不费劲。那人的眼睛有些浮肿,明明在犯晕,却死撑着眼皮,似乎不愿就此睡去。盛无崖走到矮榻边,把荆无命小心地放了上去,之后正要离开,却发现自己的衣袖被那人死死地攥住了。
荆无命的喉咙很肿,他几度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只能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模糊音节。盛无崖叹了口气,任由少年攥着自己的袖子,用另一只空出来的手擦了擦他额头的虚汗,安慰道:“睡吧,睡吧,睡一觉就好了。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年轻人的整个世界都在旋转,他感觉自己正在往深渊坠落。深渊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黑暗。莫名的恐惧攫住了少年的心脏,他下意识地想要抓住身边能抓住的一切。
大多数的时候,他什么也抓不着,只有一个男人悬下一线,吊着他不至于彻底坠落。他小心翼翼地攥着那根细细的线,诚惶诚恐,时刻都在确认自己在他心中的重要性,生怕对方一个不耐扯断那根细细的游丝。
这一次,他再次飞坠,身边没有游丝,只有一片总在田间地头忙碌的日光。那片光抱住了他,似乎在说她哪儿也不去。少年放下心来,彻底陷入了黑暗。
等年轻人睡着后,盛无崖立马去自己的卧室抱来了一床被子,严严实实地盖在了少年身上。她卧室里的棉被有很多,但大部分都塞在柜子里,还没拿出来被太阳晒过。给荆无命的这一条,是她平常自己用的。
荆无命发着高烧,手脚又冷又湿,十分畏寒。盛无崖端来一盆凉水,把毛巾浸湿后敷在少年的额上,又取来另一根毛巾,给矮榻上的人拭去了脖颈和四肢上的虚汗。
冯家湾一直笼罩在绵绵的春雨中,村民们披蓑戴笠,连家里的小孩子都齐齐出动,在雨中抓紧时间插秧。李三娘母女这段时间也忙得很,没办法像以前那样按时来棘大夫这里“调养身体”。盛无崖因家里仅有两亩地,根本没有多余的闲田种植水稻,这才免去了这件农事。
荆无命一觉睡了三个时辰,途中连脸皮都没动一下。等他醒来时,天光晦暗,已近黄昏,外面的雨仍没停。少年一动不动地平躺在榻上,额头搭着一根凉凉的湿毛巾,身体则淹没在柔软的被子里,四肢暖洋洋的。
他的鼻塞似乎缓解了很多,因此能闻到一股莫名的馨香。此间的主人正趴在一边的矮桌上打瞌睡,那只橘色的大猫四脚朝天地瘫在主人脚边,毫无睡相。
女郎的大黑狗卧在主厅的前门那里,见少年醒来了,突然犬吠了一声。盛无崖从瞌睡里醒来,先是有些茫然,随即看到榻上的少年,瞬间清醒,喜道:“你醒了!快,我煎的药还在炉子上温着呢,得赶紧喝了。”
女郎说完就起身取药去了。荆无命望着她的背影,眼前浮现的,却是对方刚才那个欣喜的神情。那股喜悦似乎发自她的本心,那人似乎真的在为他的苏醒而高兴。
片刻后,女郎去而复返,端来了一碗清水和一碗黑乎乎的药汁。
“你睡了这么久,嘴巴里一定很苦,先用清水漱个口吧。”他听见那个姑娘这样说道。
少年在女郎的帮助下坐起身,乖顺地往嘴里含了一口水,咕噜咕噜地漱起了口。漱完口后,那人也不等大夫吩咐,自顾自地端起药汁一饮而尽。
“你这会儿应该很饿,但药后不宜即刻进食,再等两刻钟左右吧。”盛无崖又道。
荆无命这会儿已经没有早上那么难受了,也完全不觉得饿。他只是睁大了眼睛,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女郎,许久没有移开目光。
两刻钟后,盛无崖端来一碗粘稠的米汤,对少年说:“来,喝碗米油,这个对身体好。”
荆无命不知道米油是什么,却将那东西一口气喝光了。那位大夫似乎全然不会武功,对环境的感知也很迟钝,自顾自地唠叨道:“其实用小米粥熬米油才是最好的,可惜我这会儿没有小米,下次得去青亭县买点回来……”
喝完米油后,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女郎收走瓷碗,点起油灯,坐在矮榻前像哄小孩儿一样对少年说道:“睡吧,睡吧,再睡一觉就好了。”
荆无命并没有因为对方小视他的语气而感到不快,他甚至很喜欢那种语气。很多年前,当他还在街上流浪时,见别人家的妈妈就是这样哄自己家的小孩子的。
于是他乖顺地缩回了那个温暖馨香的被窝,像只找到了栖身之所的小狼,收起了自己所有的獠牙。
荆无命到底是年纪轻身体壮,只这么睡了一夜,感冒第二天就好得七七八八了。他病中出了不少汗,如今虽然风邪离体,头发却又黏又腻,着实不成样子。少年自从左手能动后,个人卫生一直都是自己在处理,从未假手他人。可眼下的他,右胳膊和左腿到底还打着石膏,洗头这件事,难度实在不小。
原本,少年还可以因天气凉不怎么出汗苟一苟,如今发了回热,他的头发很快就糟糕到盛无崖无法忍受的地步了。
这天,女郎看外面天气不错,便提议道:“要不,我给你洗个头吧?”
以往她说这话时,少年从来是想都不想,断然拒绝。如今听到这话,那人却跟转了性似的,什么也没说,只是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
盛无崖一脸懵逼,心想这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说话的?
农村洗头,多用草木灰,有条件的可以用皂角、淘米水之类的材料。草木灰要以木槿、侧柏的灰烬为佳,用的时候将它们用细布包起来,在热水里泡一泡,能搓出一点泡沫去油去屑。
若是用皂角洗头,须得先将它们放到热水里煮一煮,等锅里煮出白沫了才能用。皂角还可以暴晒后捣碎,熬成粘稠的黑色液体,放凉后装进罐子里密封起来制成头膏,随取随用,非常方便。淘米水不能直接用,而是需得攒一攒封到罐子里发酵,数日后取出来,长期使用头发会又黑又顺。
盛无崖平常洗头,多用自制的皂角膏。她让荆无命平躺在榻上,用一个小木枕垫着对方的脖子,得意道:“让你看看Tony老师的手艺!”
“什么叫托尼老师?”少年平躺着,直视着女郎的眼睛问。
“是我家乡的说法啦,指的是专门给人洗头、剪头的人。”
“你家乡在哪里?”少年又问。
盛无崖掐指一算,高深莫测道:“也许在四百年后。”
“……”
荆无命的头发很长,一直垂到腰际那里,不起毛不分叉,又黑又亮。盛无崖先给他里里外外的用温水浸透了,然后从罐子里挖出一点皂角膏,在手心揉出泡沫,全部抹了少年的头发上。
女郎将修长的十指插进年轻人的发间,先用指甲轻轻地剐蹭了一会儿头皮,然后用柔和的力道一寸一寸地按压起了对方的穴道。
按摩头皮时,少年明显感到了惬意,下意识地想要闭上眼睛,却又坚持着不肯睡去。盛无崖看见了,便说:“你还是闭上吧,在我家乡,Tony老师洗头时大家都习惯闭目养神呢。”
听了这话,荆无命果然不再坚持,乖乖地闭上了眼睛。那模样,怎么说呢,就跟黄大王被主人撸到痒处,整只猫都融化了似的。
屋外的雨仍在下,女郎给少年洗完头,突然在石榴树上看到一点殷红,开心道:“我的石榴开花了,这花能开一个月呢。”
彼时,桃花将谢,少年顶着一头半干的长发,看了看屋外的绿树,又看了看女郎含笑的唇角,似乎也感受到了花开的喜悦。
作者有话要说:害,我本来想着种个田嘛,一年12个月正好12章这个世界就可以完结了。结果万万没想到,这都11章了,夏天还没写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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