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山有荆 园有棘 07

这天晚上,无论是盛无崖还是家里的猫猫狗狗,都吃得有点撑。黑将军好不容易吃上新鲜的鸡胸肉,把瓷碗舔得闪闪发亮。盛无崖捡来的少年虽然不讲究饮食的滋味,但不自觉多喝了两碗汤,难得出现了饱腹感。

用完夕食后,女郎把少年扶到主厅,问道:“你到底叫什么啊?”

或许是吃人嘴短的缘故,这一次,少年没再保持沉默,而是微微侧过头,闷闷道:“荆无命。”

“那我以后就叫你小荆吧。”盛无崖提议:“往后你就是我的远房表弟了,这里的人要是问起来,可别说漏嘴!”

“我为什么非得是你的表弟?”少年抬起头。

“难不成你还想当我儿子?”盛无崖诧异道:“以咱俩的年岁差,这不合适吧?”

“……”

“好吧,不逗你了。”盛无崖好心解释道:“主要是我屋里莫名其妙地多个了外男,总得有个说法,尤其是里长那里。”

“我的身份,跟他们有什么干系?”少年冷冷道。

盛无崖停顿了一会儿,意味深长道:“你不知道里长要负责编录户籍、拘捕盗贼吗?”

看来这人是真的没有一点基层生活的经验啊……盛无崖心想,出现这种情况,要么是他本事奇高,独来独往惯了,从不与人打交道;要么就是他在帮派里的地位十分超然,这些琐事自有专人打理。

这天晚上的鸡汤,还剩了不少。好在如今才二月,一时喝不完也不会坏,盛无崖打算明天拿来下面。

翌日,冯家湾的棘大夫一大早起来就去后山种玉米了。等她忙完回来,屋前的地坪上居然多了几捆干柴,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女郎往屋子里看了看,见少年正对着正厅后面的李子花发呆。她放好锄头,一边换鞋一边问:“外面的薪柴是哪里来的?”

少年缓缓地回过头,面无表情道:“是冯家湾的人送来的。”

“都是谁送来的?长什么样?为什么要送柴给我?”盛无崖连连追问。

少年似乎还从未一口气回答过这么多问题,沉默了半天,才艰难地将那些人的模样行止一一描述了出来。

原来这堆薪柴都是昨天那些孩子们的家人送来的,有非常好说话的冯里正家,有借过她耕牛的郑大嫂家,还有冯三哥、顾六嫂、王幺妹等人,说是棘大夫昨日招待他们家小孩的谢礼。

“他们也太客气了!”盛无崖感慨了一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紧张道:“他们有问起你的身份吗?”

少年看了一会儿檐下的大夫,垂首闷声道:“我说了,是你表弟。”

“那就好。”女郎笑了起来,身后是一片明媚的春光,夸道:“你还是很好说话的嘛。”

盛无崖买来的这套房子比较偏,并不在冯家湾最热闹的核心地带。此处往北,就是秦岭下的莽莽深林,野猪要是下山了第一个霍霍的就是她家的菜地。再加上这套房子没有取柴的山头和足够的耕地,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说不上是一处好房产。

不过,对别人而言乏善可陈的房子,对盛无崖来说却刚刚好。一来,她也不想彻底远离人烟,和外面的世界失去联系;二来,这地方又足够清净,不会被村里的蜚短流长所包围。

吃完朝食后,盛无崖牵着黑将军专门往冯家湾跑了一趟。此行一方面是为了给郑大嫂等人道谢,二来也是为了去里正家报备一下荆无命的身份。当然,她和冯家湾的关系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么融洽的,她这样一个因营养充足而勉强算得上“美人”的未婚姑娘,走到哪里都是一块肥肉,难得有安生日子。

这么多年来,盛无崖在外面先后经历过口头调戏,人身绑架,半夜踢门,想霸王硬上弓生米煮成熟饭等各种各样令人十分头疼的槽心事。

冯家湾的人与外面比起来,除了没完没了的说媒,并没有突破底线干出过什么丧心病狂的恶事,姑且算得上民风淳朴。而盛无崖真正赢得他们的尊重,还要等到她展露自己行医用药的本事后。

自从冯家湾的村民发现这位新来的棘姑娘没有看不了的病后,就再也没有人给她说亲了。甚至还会拦着隔壁村的媒人,死活不放她们进来。

至于理由,很简单。这位棘姑娘现在看病是不收钱的,以后要是嫁了人,收不收诊金那不得是婆婆说了算?冯家湾的人扪心自问,要是自己家得了这么个有本事的媳妇儿,那肯定是将诊金定得高高的三年换砖房五年进县城啊,哪能就这么放着天天做善事啊……

因此,在所有人心照不宣的默契(互相监视互相拆台)下,盛无崖的门前再也没有出现过媒人。冯家湾的人大多对她客客气气的,里长一家更是时不时过来照看两眼,生怕她住得不开心了拍拍屁股走人。

盛无崖按照距离远近一家一家地谢过去,郑大嫂看见她,连忙将人迎到院子里,热情地端来了一杯热茶和一碟松子。松子这种干果,乡民得来不易,盛无崖一粒都没动,只顾捧着热茶吹气。两人说话时,隔壁夫妇突然起了口角,争执声越来越大。郑大嫂立马截住话头,蹑手蹑脚地走到墙下偷听,听得差不多了便跑回来眉飞色舞道:“啧啧啧,李嫂子和她男人又吵起来了!”

盛无崖坐得远,没太听清隔壁的细节,便问:“这是怎么了?”

“也没什么新鲜的,还不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郑大嫂撇了撇嘴:“老太太嫌她没带好孙子又生了一地女儿,嘴碎个不停,撺掇她儿子想动手呢!”

两人正说着,隔壁突然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是一个摔门而去的声音。郑大嫂眉头一紧,不确定道:“冯老大不会真的动手了吧?”

盛无崖赶紧放下茶杯,急急往隔壁走去。郑大嫂拉住她,劝道:“棘妹子,别人家的事不好管,你莫去掺和!”

“大嫂的好意我记下了。”盛无崖摇了摇头:“哪能真不管呢,打出事儿了怎么办?”说着,就挣脱了郑大嫂的劝阻去敲了敲隔壁的门。郑大嫂“唉”了一声,赶紧披上自己的衣服,匆匆追了上去。

盛无崖敲开院门后,里面的动静已经平息了。李三娘的头发乱糟糟的,捂着自己的小腹强颜欢笑地开了门。李三娘的婆婆把自家唯一的孙子搂在怀里,又是“心肝儿”又是“宝贝儿”地喊个不停。这家的两个女儿一个十岁,叫冯招弟,一个五岁,叫冯盼弟,正缩在院子角落,模样十分惊惧。

郑大嫂一看这场面,就大声嚷嚷了起来:“哎哟我的好妹妹,你这是怎么了?赶紧坐下来歇歇!冯大娘您也劝劝嘛,小夫妻天天这么吵着怎么过日子?”

冯家的老太太根本不搭郑大嫂的话,反而是一眼扫中了盛无崖,抱着孙子坐在板凳上招呼道:“哎呀,原来是棘姑娘来了!姑娘来得正好,帮老妇看看媳妇儿的身子呗?我这媳妇儿的肚皮不争气,这几年只下了一个金疙瘩,之后就再不见动静了!”

听了这话,盛无崖无语极了,心想什么叫“这几年只下了一个金疙瘩”?李三娘前前后后已经生了五个孩子了吧?听郑大嫂讲,前头的三个姑娘都在盛无崖来之前被或嫁或卖了,一个都没留下。

盛无崖虽然心里有一大堆脏话要讲,但面上还是客客气气的。她看了一眼李三娘痛苦的脸色,和颜悦色道:“说来也巧,我最近倒真得了一副求子的良房,您媳妇儿若是有空,不如去我那里坐一坐?”

老太太一听这话,眼睛都亮了,连声道:“那敢情好,媳妇儿你赶紧去,赶紧去!”

李三娘抬起头,不知所措,完全没有自己的主意。盛无崖指着墙角里的两个小姑娘,又道:“我把她们俩也带上吧,可以帮着烧火煎药打打下手。”

老太太瞥了两个孙女一眼,摆了摆手:“行,让她们去,省得在家里看着晦气!”

就这样,盛无崖临时改变计划,带着李三娘母女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李三娘明显被她丈夫踢得狠了,原本蜡黄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额头冷汗沁沁。盛无崖给她看了伤,用了药,也不让那人走,而是搬了把椅子放到地坪上,让对方躺下好好歇会儿,等彻底不疼了再说。

李三娘不懂医术,自然是大夫说什么就是什么,老老实实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与冯家湾的其它地方比,盛无崖的住处远离尘嚣,格外清净。她拿出家里的糖果点心,端来热水,又去正厅后面剪来一把李子花,一一放到了李三娘身旁的小桌子上。

“嫂子,你先歇着,我去给你再配副药,就不作陪了。”棘大夫这样说道。

“不用不用!”李三娘说着就要起身:“我……我没有银两……”

“不收钱的,你安心歇着吧。”

“姑娘看病不收诊金,我已是占了大大的便宜,怎好再白拿你的药材?”李三娘连连摇头。

“谈不上占便宜。”女郎指了指两个小姑娘:“她们俩还要帮着煎药干活儿呢。”

在盛无崖的反复劝说下,李三娘总算在椅子上安心躺下来,喝了热水昏昏欲睡。冯招弟和冯盼弟手拉着手跟在那位幺幺后面,想着一定要给大夫好好煎药。女郎把两个小姑娘拉到自家厨房,从柜子里取出一盘糕点,让两个小姑娘不要客气随便吃。冯招弟和冯盼弟垂首盯着自己的脚趾头,根本不敢动。

盛无崖叹了口气,安慰道:“别怕,吃吧,没有人知道的。只有幺幺知道,但幺幺谁也不说。”

劝了好半天后,两个小姑娘终于伸出手各拿了一块点心,小口小口地咬了起来。

两姐妹没有穿鞋,身上的衣衫也单薄得很,盛无崖很快发现她们身上有许多青青紫紫的掐痕。她在灶台上倒了两杯糖水,递到小姑娘手里时故作惊讶道:“哎呀,这是什么,是虫子咬的么?”

冯招弟摇了摇头,下意识地纠正道:“不是,是奶奶掐的。”

“你们娘亲知道么?”

冯招弟想了一会儿,脸上一片迷茫:“我不知道……”

“不知道?”

十岁的冯招弟想了半天,整理好措辞困惑道:“娘亲看见了,但又像没看见,所以我们也不知道娘亲知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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