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山有荆 园有棘 06

结清画作的银两后,惜墨轩的少东家在分别时又送了这位神秘女郎一刀生宣、一刀熟宣以及三刀白棉纸。生宣和熟宣是用来画画的,盛无崖以前都是去外面另买,李昌岳觉察到后,主动提出女郎以后用的纸张就让他们来提供。在这个时代,一刀纸就是一百张,惜墨轩的少掌柜一送就是五百张,这也是盛无崖喜欢跟他做生意的缘故。

李昌岳送的白棉纸(白绵纸),产自云南鹤庆府。鹤庆之南,就是大理。白棉纸光洁如雪,薄如蝉翼、柔韧似锦,防虫防蛀,是极好的书写材料。不过,盛无崖买它,倒也不是为了写字,而是为了如厕……

晚清时,一位负责给慈禧点烟的宫女曾在自己的回忆录中详细描述过,宫里的姑娘们是如何用白棉纸给老佛爷制作如厕用的手纸的。首先,她们须得将领来的白棉纸裁好,一一平铺在桌案上。然后,宫女们在嘴里含一口水,用力喷出来撒在纸上,水珠子要喷得比雾还细。最后,等白棉纸发潮发蔫后,先用熨斗粗熨两遍,再垫上湿布用熨斗走个来回收尾。这样,原本过于光洁的白棉纸就能被处理得即亲肤又吸水,勉强赶得上后世的纸巾了。

不过,这件事需得偷偷地做,不能叫任何人知道。文房四宝在读书人眼里神圣得很,白棉纸来之不易,从一块树皮到成纸要历时两个月,前后需经浸泡、蒸煮、压榨、洗涤等七十二道工序。若让人知道她拿白棉纸如厕,青亭县的读书人非得一路杀到冯家湾掀了她的头盖骨不可。

盛无崖自然明白自己的厕纸过于奢侈,可若不这样,剩给她的就只剩下厕筹、石头、右手、麻绳几个选项了……不论是竹棍刮刮还是石头擦擦,她都完全遭不住,尤其是大姨妈造访的时候。当然,市面上也不是没有如厕用的粗纸,黄黄的,还可以用来冥烧呢。但那种纸张一来太粗,用完后下面免不了火辣辣地疼,二来柔韧性也不够,稍微吸点水就稀巴烂了。

离开字画街后,盛无崖在青亭县东走西逛,依次入手了油盐酱醋等生活物资。考虑到家里还有个急需蛋白质将养身体的年轻人,她还特地去割了几斤猪肉和排骨,用牛皮纸包起来放到了自己的背篓里。之后,她看见街上有人卖鸡,便顺便入手了两只,绑起来倒挂在绿豆豆的背上。

采购好日常吃食后,盛无崖又去了一趟布庄。青亭县最大的布庄叫“张记”,女郎在店门口栓好毛驴,压低帽檐踏进布庄,刚一走进去就差点被晃花了眼。

张记布庄今天的客人格外多,伙计站在高处,正热情似火地推销着店里新来的一批货。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一种叫“月影纱”的高级丝织品,看起来如雾似烟,像流淌的月光一样。

盛无崖观察了一会儿,发现月影纱的透光性极好,穿在身上跟没穿似的,若是拿来做衣裳,得买好几丈才行。店里的伙计也是这么推销的,说县太爷家的千金就来他们店里买过呢,层层叠叠地做成裙子,穿在身上便什么也看不出了,衣袂飘飘跟仙女似的。

布庄里的媳妇们听得十分意动,都在想像十几层裙子穿在身上却不沉重,轻盈得能当场飞起来的场面。不过,意动的客人虽多,但真正下手买的却一个也没有,只因这月影纱要一两银子一尺。

盛无崖摸了摸袖子里新鲜的银票,走到柜台前,咬咬牙道:“这月影纱,给我裁两丈。”

此言一出,整个张记布庄都安静了。

九尺一丈,两丈就是十八尺,需十八两纹银。而在青亭县,一个单身庄稼汉一年的开销,也不过一两半的碎银。

布庄的活计高兴得眉飞色舞,掌柜的更是把盛无崖请到椅子上坐好,亲自给她裁下了十八尺月影纱。

盛无崖把自己的斗笠压得更低了,无视了店里四面八方的灼灼视线,一拿到月影纱就牵着毛驴溜了,片刻都不多留。月影纱娇贵得很,肯定不适合拿来裁成衣裳干农活。她之所以花重金购买,完全是看中了它良好的透光性,打算回头做成帐子,保一保自家的樱桃。

盛无崖房前屋后的桃李石榴,都是她买下房子后自己补种的。石榴那样的水果还好,不怕鸟雀霍霍,可她柴房边的樱桃就没那么好运了,年年都被鸟雀啄完,剩不了几个。

最可恶的是,那些麻雀乌鸦浪费得很,从不肯完整地吞下一颗,而是东一口西一口地乱啄。以至于盛无崖的樱桃红了后虽然看起来还剩不少,但实际上都是被霍霍过的歪瓜裂枣,完全不能入口。她和鸟雀们斗智斗勇了好几年,心想今年一定用月影纱把整棵樱桃树罩起来,一颗都不跟它们留,哼!

离开张记布庄后,女郎又去茶摊上喝了一杯茶,听了几段书,然后各买了五十斤大米和白面,装到绿豆豆脊背两边的框子里,晃悠悠地家去了。

今日茶摊上的说书先生,讲的不是《三国演义》,而是什么小李探花的故事。盛无崖大概听了两耳朵,发现这位小李探花来头不小,自小长于清贵无比的仕宦之家,号称“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注1)。

小李探花不仅文采好,武功也是一等一的好,百晓生的兵器谱晓得不?李探花的飞刀就榜上有名,仅次于天机老人和上官金虹,号称“小李飞刀,例不虚发”。

茶摊上有听客抬扛,纷纷道:“真的例不虚发么?谁看见了?我不信呀!”

“探花郎的飞刀挺贵的吧,他甩出去后还会捡回来么?”

“哎呀,怎么可能捡回来?”有人反驳道:“有钱人家的米汤都是喝一碗倒一碗喝一碗倒一碗,人家可是探花郎,肯定不缺银子,飞刀定然是用一支丢一支用一支丢一支了!”

盛无崖在一旁听得忍俊不禁,心想这些听客的对话也蛮有趣的。

在青亭县采购好所有的物资后,时间刚过正午。盛无崖用来时路上采摘的野菜遮好背篓里的货物,牵着绿豆豆踏上了回家的路。

那条连接青亭县和冯家湾的林间小径,半路上有一条山溪四季不竭,常有往来的路人在那里停留歇脚。盛无崖走到山溪边时,绿豆豆已经喘得很厉害了,她把装着米面的框子从毛驴背上卸下来,打算在这里坐上一会儿让绿豆豆好好休息。

卸下负重后,毛驴欢快地跑到小溪中央喝水去了。盛无崖从背篓里掏出一个竹筒,里面装着她路上喝的凉白开。

林间山花烂漫,芳草鲜妍,方圆几里内只她一人,静悄悄的。一片棉花糖似的云彩飘过来,很快就遮住了头顶的日光,降下一片浓阴。女郎正喝着水呢,眼角突然一抽,唰得一下跳起来冲向远处,扒开了河岸边的一丛野草。

草下果然有一朵羊肚菌。

盛无崖取下斗笠,把羊肚菌小心翼翼地收起来,然后以此为圆心,把这边的草扒了遍。这一扒,果然收获不少,没多久就攒了二十来个菌子出来。

阳光强烈时,人眼不易分辨菌子和草色,所以阴天才是最适合捡菌子的天气。女郎看了看天上的白云,默默地说了声“感谢”,然后接着扒拉起草垛子来。

等她将溪岸全部扫荡了一遍后,盛无崖捧着几十朵脆生生的羊肚菌笑开了花。她走到那只在地上到处拉屎的大公鸡面前,恶言恶语道:“等着,我回去就宰了你下锅!”

大公鸡不为所动,淡定地又拉了一坨。

因这次进城没有耽搁,盛无崖在申时初刻就赶回了冯家湾。到家后,她先将米面油盐归置好,然后检查了一下灶台上的饭。锅里温着的吃食少了一半,黄大王和黑将军的肚皮也是鼓鼓的。她走到主厅,发现那个少年仍然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中衣瘫在矮榻上,不发一言。

老实说,盛无崖已经习惯这个不说话的闷葫芦了。她将新买的两套男式成衣放到榻前,对少年说道:“你原先的那身衣服容易招来麻烦,我收起来了,等你伤好要走了再还给你。”

“这两套是我今天在县里新买的,料子也算不错,你在冯家湾就先穿这个吧。”女郎接着说道:“我不在家时,村里有人来找过我吗?有的话你就眨眨眼。”

少年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

离开主厅后,盛无崖利落地烧水杀鸡拔毛,将鸡胸肉割下来放在一边,留给猫猫狗狗加餐。今天的夕食,她打算做羊肚菌炖鸡和红烧排骨,鸡心鸡胗等内脏则切碎了和酸笋仔姜爆炒,非常下饭。主食这块,她揉了一坨玉米面出来,分成小团捏成一个个巴掌大的饼,贴在铁锅边缘和羊肚菌炖鸡一块儿闷煮。

当西天的云层被夕阳染红时,盛无崖忙了半天的大餐也即将出锅。黑将军在厨房外叫了两声,女郎知道有异,便洗干净手出去看了一眼。

这一看,才发现八个大小不一的孩子在不远处站成一排,直直地望着厨房所在的方向,口水的吞咽声一个比一个大。

那些小孩都是冯家湾的,最大的不过十岁。有的牵着牛,有的牵着家里的弟弟,还有的背着一个大大的竹筐,里面塞满了扯来的猪草。

村里的孩子,但凡能走路了就要开始帮大人干活。眼下天色将晚,这些小孩子是放完了牛割完了草正要结伴回家的,谁料走到“棘大夫”的后厨前就走不动了。

盛无崖闻了闻空气中浓郁的鲜香,从厨房里打来一盆干净的清水,对那些小屁孩招了招手:“快把猪草放下,把牛栓好,过来洗干净手手,排队吃肉肉。”

小朋友们听了这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睁大了眼睛走过来排队洗手了。

因鸡肉还没炖好,盛无崖便把糖醋排骨端出来,又拿了些切好的玉米饼,给每个小孩分了两块排骨,一块贴饼。她的糖醋排骨个头很大,上面的肉也多,小朋友们吃完了排骨和贴饼,再回自己家补点夕食,就能彻底饱了。

只是,人群中牵着自家弟弟的小姑娘捧着喷香的排骨和贴饼,半天没下嘴。她弟弟三两下吃完了自己的那份儿,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去拿姐姐的。盛无崖拦住了那个穿得比较好的小豆丁,温柔而强硬道:“幺幺这里的东西,一人一份,不可以拿别人的。”(注2)

小豆丁愣了愣,有些懵。

“你们要是不遵守规矩的话,幺幺下次就不给你们好吃的了。”盛无崖又道。

这群孩子里最大的那个男孩儿拍了拍小豆丁的手,不满道:“冯小树,棘幺幺的话你也不听吗?你平常就爱抢你姐姐的,今天可不准,这又不是在你自己家里!”

冯小树嘴巴一撇,肉眼可见地不高兴起来。他姐姐赤着脚站在一边,捧着手里的排骨贴饼十分无措。

“吃吧。”盛无崖蹲下来,对冯小树的姐姐冯盼弟说道:“就在这里吃。”

冯盼弟仍然不敢,盛无崖便威胁道:“你要是不吃,以后你和你弟弟可都不能到幺幺这里来了哦。”

冯小树听了这话,大惊失色,赶紧推了推他姐姐连声催促:“你吃,你吃!”

送走这批小朋友后,盛无崖站起身,在原地伸了个懒腰,摇摇头往厨房走去。那个万年瘫在矮榻上不挪窝的年轻人少见地离开了主厅,不知何时走到了驴棚边,拄着拐杖一动不动。

盛无崖只当他是来上厕所的,招呼道:“你方便完就别回主厅了,洗洗手来厨房吃饭吧,跑来跑去的对你腿脚不好。”

眼下,盛无崖的糖醋排骨被分得只剩两块,玉米贴饼也只剩一个。不过,她还有整整一锅羊肚菌炖鸡呢,分量上绝对够。她在厨房里摆好桌椅,准备了两副干净的碗筷。

羊肚菌炖鸡出锅后,那个少年仍未现身。盛无崖擦擦手离开厨房,差点和外墙阴影下的年轻人撞个满怀。

“哎呀,你走路怎么就没个声……”盛无崖吐槽了一句,主动对那人伸出了手:“来,我扶你进去,慢点走,小心门槛,不要我扶的话就眨眨眼。”

少年没有眨眼,这是两人第一次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

作者有话要说:注1:“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的设定出自原著。

注2:幺幺,四川话里小姑妈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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