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山有荆 园有棘 05

接下来的日子,盛无崖每天的日常就是操心菜地忙春耕,照料家禽宠物,保持各处卫生,按时投喂那个捡回来的年轻人,每天两次。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遇见什么事儿了,年轻人的身体虽然逐渐康复,精神却一片死寂。此间女主人换着花样给他烧出来的鱼汤,那人全然不辨滋味,好像只是为了不至饿死才会机械性地塞两口。因少年从未开口说过话,盛无崖迄今也不晓得他的名字。

不过这也无所谓啦,医患关系还是越纯粹越好,不可掺进太多的是是非非。

第七日,盛无崖配制好一副泻药,煎好后端到了主厅的那张小桌子上。放稳汤药后,她三两下跑远了,趴在檐廊下的窗台上一板一眼道:“咳……你是不是自从卧床后就没上过大号?”

少年靠在竹枕上,神情淡漠,看都不看女郎一眼。

“久卧之人,必然便秘。”盛无崖接着说道:“我掐指一算,你今天该不舒服了,因此特地送来泻药一碗,喝完就去驴棚里好好努力吧。”

年轻人听了她的话,还是跟没听见似的,也没喝药。

盛无崖从自己放农具的库房里取来一根拐杖,趴在窗边接着说道:“你右腿也是皮肉伤,有了拐杖应该能自己下地了。驴棚里的绿豆豆性情温和,不会踢人,放心去吧。考虑到你眼下蹲不下来,我还特制了一把椅子放在那里呢,千万不要辜负了。”

少年依然没有反应。

女郎挑了挑眉,将最狠的话放了出来:“我丑话说在前头,除非你想死于便秘引起的肠梗阻,不然还是乖乖喝药为好。这事儿得听医嘱,不能拖,拖到后面喝药都不一定管用,搞不好还得用手抠,难不成你想落到那个地步?”

此言一出,少年的表情肉眼可见地裂开了。

他默默地将泻药一饮而尽,挣扎着想要下地。

盛无崖赶紧把拐杖送过去,嫌弃道:“啧,你动作不要那么大好不好?别搞坏了我辛苦打的石膏……要不要我扶你一把?要的话就眨眨眼。”

少年睁大了眼睛,愣是一次眼都没眨。

“行吧行吧。”盛无崖指了指去往驴棚的路线,无所谓道:“唉,我也不指望你伤好了能给我砍几百斤柴送一头猪背几筐粪……反正你要是再次骨折了,受苦的终究是你自己。”

说完这句话后,女郎不再管他,一把搂起脚边浑身腱子肉的黄大王,去库房里挑选玉米种子了。用于播种的玉米,粒粒都要精挑细选,以求颗颗饱满无病无害。盛无崖一大家子在接下来一年中的碳水摄取,全靠它们,得慎之又慎。

少年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朝驴棚走去。要顺利抵达东边的驴棚,需得先穿过主厅的檐廊,再绕过柴房边的樱桃树。

此时此刻,那棵樱桃树上的花朵已经开始凋落。年轻人从树下走过,无知无觉地带走了一肩浅粉色的春天。

绿豆豆这会儿正在棚子里大嚼干草,对闯入自己地盘的陌生人浑不在意。驴棚里被打扫得很干净,没有一点牲畜的排泄物。木质的小窗台上还放着一个圆圆的瓷碟,去年收集的艾草正在碟中静静燃烧。那个辅助伤员大解的凳子木色尚新,和他手中的拐杖一模一样,似乎是不久前才做出来的。

少年面无表情地看了毛驴一眼,半天没解自己的裤带。

驴棚当然不是盛无崖平日用来上厕所的地方。她家真正的卫生间在鸡舍隔壁,私密性更好,也不用跟绿豆豆大眼瞪小眼。挑好种子后,她来到厨房,将玉米粒全部泡在了水里。如此三四个时辰后,就可以将泡好的种子平铺到湿润的纱布上,放到火边催芽。

在等待玉米泡发的过程中,盛无崖不死心,又带着黑将军往弯弯河上游走了一趟。可惜的是,这次她依旧白跑了一趟,连羊肚菌的影子都没找到。

不过,这趟出行也不是毫无所获,女郎在河里意外捉到了几条筷子长的银鱼,开心地用野草串好拎回了家。

回到家路过驴棚时,盛无崖猛然听见了一点压抑的痛呼。冯家湾唯一的大夫和黑将军面面相觑,心想好家伙,还在努力呢,不容易啊不容易……

经过这件事,少年虽然还是闷闷的一句话也不讲,但对大夫的抗拒却少了很多,尤其是医嘱,说了必听。

患者停止闹腾后,盛无崖轻松了很多,打算带着绿豆豆出趟远门,去青亭县走一趟。冯家湾到青亭县,隔了好几座山,来回一百一十二里。盛无崖五更出发,还能在正午时分赶回来吃个饭。(注1)

当然,她没什么事,不用那么急,只需在天黑前回到家就好了。临走前,盛无崖去了一趟主厅,对榻上的少年叮嘱道:“你和猫猫狗狗的饭,我都放在厨房的锅里温着了。灶里埋着几块阴燃着的炭,什么时候吃都是热的,饿了就自己去拿,黄大王和黑将军的份儿也别忘了。”

“如果我回来得很晚的话,鸡归舍了你就把门锁好,顺便数一数,一共三十只,可别少了。”盛无崖补充道:“以上这些,你都听明白了吗?听明白了就眨眨眼。”

少年抬起头,死灰色的眼睛一眨不眨。

他这双眼睛时常令对手感到窒息和恶心,几乎没有人愿意与他对视。可眼前的姑娘,却像一点感觉都没有,不闪不避地看着他,等着少年的回应。

年轻人的喉结微微一动,缓缓地眨了眨眼。

“好嘞,那你接着睡吧!”女郎把斗笠往头上一戴,看了看外面还没大亮的天色,转身离去。

二月早春,秦岭到处都是一片新绿。山里那些一到夏天就会枝繁叶茂密不透风的大树,此时才刚刚抽出嫩叶,尚未来得及独占雨露。明媚的阳光从稀疏的枝丫间漏下,各种野花争相盛放,抓紧时间在这段难得的日子里完成各自的生命历程。

盛无崖背着一个竹篓,牵着绿豆豆脚步轻快地走在林间,没一会儿就走出了好远,沿途采摘了不少野菜。到达青亭县后,她先去自己吃惯的一个小摊子上叫了份扯面,吃饱喝足后才往县里那条卖字画的长街走去。

青亭县的这条字画街不宽,却十分曲折,因县里有个名声不错的学堂,各家生意都还过得去。盛无崖在无人处用一块方巾把自己的面孔遮严实了,这才牵着绿豆豆大摇大摆地走到一家叫“惜墨轩”的字画店,大喇喇地往门口一站。

店里的伙计一看到她,立马热情地迎了上来,又是奉茶又是把毛驴牵去饮水歇息,连不迭地招呼道:“姑娘来啦,您稍等,少东家马上就来!”

没过一会儿,惜墨轩的少东家匆匆而来,一边行礼一边寒暄:“姑娘可算来了,可叫在下等得好苦,您往后屋请!”

盛无崖拿起背篓,跟着那位秀气的年轻男子往后屋走去。等周围没人了,惜墨轩的少掌柜从伙计手里接过瓷盏,恭恭敬敬地奉上来请客人用茶。女郎一点都没客气,将茶水接过来侧过身一饮而尽,跟喝酒似的。

少东家等她喝完茶了,这才希冀道:“姑娘这几个月,可是又作了许多墨宝?”

没错,盛无崖家里的那两亩地根本不够日常开销,她赖以为生的主业是写话本画画。女郎从背篓里掏出一本《玉米高产注意事项》,又掏出一本《爱上平面几何》,交给那位年轻的东家解释道:“这两本还是送的。”

“是是……”惜墨轩的少掌柜叫李昌岳,他礼数周全地接过那两本白送都没人要的书籍,试探道:“还是依老样子,我让人各印两百册,您看怎么样?”

李昌岳从未见过这位合作者的真容,也不知道对方姓什么。那人每次卖画都会搭上几本奇奇怪怪的册子,非让他印出来一块卖。可问题是,农书也就罢了,衙里的官老爷偶尔还会留意两眼,可那些什么物理化学,就是学堂里的先生都不看的啊。这些册子印出来是要亏本的,只能作为搭头白送。而他之所以亏本也愿意印,全因这是买断那位女郎丹青的硬性条件。

在惜墨轩少东家的殷殷期待下,盛无崖从背篓里掏出了她这次要卖的画集。李昌岳小心翼翼地接过来,花了一刻钟大致扫了一遍,面红耳赤道:“这,这次竟还有故事……端的是缠绵悱恻波澜壮阔!”

“在李公子看来,这次的画作折价几何?”盛无崖问。

李昌岳思考了一会儿,大手一拍:“咱们惜墨轩和姑娘也是老交情了,也不欺您,就二百两怎么样?”

在这个时代,二十两银子可以够冯家湾的一大家子生活一年,二百两银子则意味着十年吃喝不愁。盛无崖对这个数字满意极了,心想上次送来的画才卖了一百五十两,果然纯肉还是差点意思,得稍微加点剧情才行。

说来惭愧,盛无崖赖以为生的手段,正是画春宫图……她作画的习惯都是后世的,格外讲究人体结构的写实、氛围的营造、光影的变幻,因此大作一经问世,就刷新了青亭县老老少少的认知。

而她之所以和惜墨轩合作,是因为这家店虽然表面上是卖文房四宝做正经生意的,但私底下却有渠道偷偷印制销售春宫图。这年头,正经字画哪有春宫图赚钱啊?

盛无崖刚开始跟惜墨轩合作时,只画了七张小图试水,结果这七张小画组成的册子直接在黑市卖脱销了,惜墨轩难得赚了个盆满钵满。之后,因为这个时代不讲究版权什么的,市面上仿印的册子很快就多了起来,李昌岳急得满嘴燎泡有苦说不出。

对此,盛无崖安慰道:“银子哪里是赚得完的呢,你赚到大头就很好了。”说着,便又掏出了一套新的画册。李昌岳当场凑出了五百两银子,和盛无崖达成长期合作,要她的新画一定得拿到惜墨轩来卖。

从此,李昌岳再也不怕别人仿印了,因为他们不管再怎么仿,都是拾人牙慧的旧东西,最新的画册永远出在惜墨轩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注1:这个数据也是我外婆告诉我的,她说她年轻时天不亮去28公里外的县城,办完事回家还能赶得上中午的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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