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一三零年,在盛无崖原本的那个世界里,对应的是建炎四年。
这一年,完颜构被金人撵得像条狗似的到处乱窜,宗泽辛辛苦苦经营的黄河防线一败涂地,开封彻底陷落。
这一年,浙东制置使张俊追着天子跑到宁波护驾,赵构手忙脚乱地登上出海的大船,对张俊表示哎呀没船了你原地抗金吧,然后一阵风似的跑了。
这一年,李彦仙死守陕州,负伤殉城,他手下的五十一个部将与之同死,无一投降。李彦仙死后,关中陷落。
这一年,金人追着隆祐太后跑到江西,然后移兵湖南,将后世的长沙围了个水泄不通。有宋宗室沦落至此,难得出了个硬骨头,那就是安定郡王的儿子赵聿之。赵聿之带着长沙的帅臣一起守城,城破后,赵聿之自杀,金人在潭州(长沙)劫掠了六日后潇洒离去,徒留一座被屠过的空城。
在这个高武世界里,公元一一三零年对应的是建炎元年,以上的一切都没有发生。黄河防线仍在,开封在,关中在,潭州也在。宋金交战的烽火被死死地按在了黄河以北,并没有烧到江南。
这一切都得益于苏梦枕在宗泽离世后稳住了大局。
盛无崖拿着天子宝玺明目张胆地干预国政,气得京东的老儒们痛心疾首,到处悲呼,不得了啦,牝鸡司晨啦,阴阳颠倒啦,天下要亡啦!
这些老儒们不仅在京东喊,还不停地给天子上折,说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天子怎么能相信一个妇道人家的话呢您快醒醒啊!
赵佶沉迷在玄女授他的新式作画技法里,不耐烦道:“滚滚滚,忙着呢,别打扰朕!”
李纲一有空就来三清宫找玄女聊天,再三恳求,厢军裁完了就放他去打仗吧,李彦仙那小子看不起他天天在陕州跳,他咽不下这口气啊嘤嘤嘤……
对此,盛无崖给他画了个大饼:“好说好说,你加油干,等咱们把内政盘顺了我就带你打到金人老家去。”
“!”
听到这话,李纲高兴得差点没抽过去。金人的老家远在会宁府(松花江上),有宋君臣这么多年别说会宁,连燕云十六州都没收回来过。当然,收不回燕云十六州也不怪他们太拉,主要是自从石敬瑭把燕云地区划出去后,后面几个朝代的猛男都收不回来,还得等朱元璋发力才行。
此时此刻的李纲,当然不知道后世朱元璋灭元的事。他只知道,若玄女当真能带着他们一路打到会宁府,那可真是做梦都要笑醒啊。因此,这位无锡出身的兵部侍郎眼泪汪汪地看着盛无崖,弱小可怜又无助道:“闻姑娘,看在老夫裁撤了这么多厢军的份上(他们都恨死我啦!),您可一定说话算话,将来北征时务必把我带上啊!”
“一定一定……”盛无崖不忍直视这位梁溪先生的画风,好想把李纲摇一摇,告诉他你清醒一点啊都快五十岁的人了,别这样啊!
当然,盛无崖呆在三清宫的时间不多,李纲并不是次次都能在这里寻见她。大部分时间里,她还是沿着黄河防线行走在秦凤、河东、河北等地,考察民情,整饬军纪。
至于赵佶,他自从入手了玄女的《论结构、景深、光影、比例对素描的影响》,天天都在琢磨新的纸张和绘画工具,无法自拔。偶尔来三清宫问道找不见人影时,留守在东京的苏梦枕会恰到好处地递上一本诸如蹴鞠的新式玩法等游戏攻略。如此一来,这位天子便什么都忘了,半点不提修道的事。
修道,修什么道?修道那么辛苦,他只要躺着等金身督造使给他攒功德就行啦。
盛无崖在外行走时,并不是人人都吃九天玄女那一套的。再加上她长得年轻,又是个女子,少不得要碰上一群对“建炎新政”看都不看一眼的人。
对于这部分人,盛无崖也没跟他们多说什么,只打算让时间来证明。至于另一部分不服她的新兵老将,好说好说,直接在校场上打服就行。
随着有宋的军政逐渐好转,朝中的主战派一个个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开始挥师北伐,一雪前耻。但战争毕竟太烧钱了,盛无崖看看境内苦兮兮的老百姓,硬是拉住了那群时刻都想往北边窜的哈士奇,将大量的生产资料和粮饷放到了恢复生产保障民生这一块。
这年秋天,盛无崖不知不觉走到了宁化军所在的代州。代州根柢三关,咽喉全晋,外壮大同之藩卫,内固太原之锁钥(注1),一直都是宋金反复争夺的地方。在原本的时间线里,此时的代州早就落在金人手里了,但现在,有赖于黄河防线的□□和苏梦枕先前送来的军械物资,韩世忠、刘光世等人愣是把这个地方夺了回来,把敌人赶到了雁门关外。
雁门关外的应州,有龙首、雁门二山,也是一个兵祸频起的地方。盛无崖望着应州所在的方向,许久都没有移开目光。
应州如今扔握在金人手里,那是苏梦枕回不去的故乡。
离开代州后,盛无崖还在太原府遇到了一个故人。那个故人的身份有点特殊,听到随行的陈小刀来报后,她着实吃惊不小,专门为此抽出空来,在黄河边见了那人一面。两人见面后,盛无崖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胆子不小啊,还敢跑到我跟前来……”
那位故人正是雷纯。
这么多年了,雷纯依然年轻,容颜没有半点凋残,美得惊心动魄。硬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今日的雷纯已经梳起了妇人髻,所嫁之人,正是守在不远处的狄飞惊。
盛无崖在外行走时,身边只带了一个方便与各方沟通消息的陈小刀。陈小刀知道当年的旧事,对雷纯的到来充满了恶感,紧紧地守在闻楹身边不愿离去。盛无崖挥了挥手,让他暂时走远点。陈小刀虽然老大不乐意,但还是乖乖地退到一边,看贼似的盯住了狄飞惊。
雷纯站在黄河边,怀中抱着一根用粗麻裹起来的细长物体,平静道:“我既然敢来,自然做好了死在姑娘剑下的准备。”
“你来找我做什么?”
昔日六分半堂的大小姐解开了怀中所持之物的绳索,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来平放到手里,郑重地奉到了盛无崖面前:“我听说闻姑娘不日就要带军北伐了,这是用辟神钢链打造的宝剑,今日特来献给姑娘,希望能对北伐大业有所襄助。”
辟神钢链就是当初用来束缚关七手脚的那副链子,号称“天下万物、莫之能毁。”
盛无崖瞥了一眼雷纯手中的宝剑,并没有接,直白道:“老实说,我摸不清你的心思。”
“姑娘不相信我也有伐金之心么?”雷纯反问:“我虽是女子,却也有大义。”
“咱们毕竟有过节好嘛。”
“……”
雷纯叹了口气:“父仇我只找苏梦枕算,至于姑娘这边,我唯一得罪您的,就是那年的破板门一事了。”
“闻姑娘,不怕您知道,雷损并不是我的亲生父亲。”雷纯又补充道。
这事儿盛无崖还真不知道,她有些好奇,便什么也没说,静听下文。
“闻姑娘觉得雷损待我如何?”雷纯问。
盛无崖想了想,答道:“老实说,比亲生父亲还好。”
在盛无崖看来,雷纯是一个女子,还是一个长在北宋的女子。雷损作为她的养父,并没给她灌输三从四德那一套,把她养成一个不知世事的深闺女子,着实令人意外。
雷损没有给他这个义女裹小脚,也没有给她裹小脑。相反,他把她当儿子养,养得这个义女心机深沉野心勃勃,甚至还要把六分半堂传给她。饶是盛无崖最开始所在的那个千年后的世界,这样的父亲也很少见。
就拿白愁飞一事来说,若是一般的姑娘碰上这事,大概身心俱创。但雷纯遇到这事,就真的像被狗咬了一口,不仅没有羞惭崩溃,还能立刻利用这事反将她一军,在极度劣势下绊住了苏梦枕的最强助力,给雷损找到了一丝翻盘的机会。这份机变,属实难得。
可笑白愁飞跟雷损一个德行,还以为得到了一个女人的身子就得到了她的全部。
讲道理,盛无崖那个时候是很喜欢雷纯的,如果不是她反将的那一军将到了自己身上的话……
“我并非没有心肝的人……”雷纯在黄河边叹道:“当年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对立,雷损待我比亲生父亲还好,我不得不那样做……”
“也是。”盛无崖点点头:“雷损对不起天下人,却对得起你。你对不起天下人,也要对得起他。”
听了这话,雷纯什么都没说,算是默认了。
“你还要杀苏梦枕么?”盛无崖又问:“毕竟父仇尚在。”
“不了。他后来杀了白愁飞,也算出了我一口恶气……”雷纯摇了摇头:“这么多年过去了,两家的恩怨也该一笔勾销了。更何况——”说到这里,雷纯笑了起来:“我若坚持为父报仇,闻姑娘也容不下我,我是那样不识时务的人么?”
“你肯定不是。”盛无崖从雷纯手里接过辟神钢链铸成的宝剑,挑了挑眉:“看在它的份上,我也不跟你计较破板门的事了。”
一语毕,有宋的九天玄女遽然拔剑,往黄河劈空一斩,无形的剑气破势而出,瞬间在河水上扬起了滔天巨浪,极为震撼。黄河两岸有不少巡河的步卒,他们猛然看到这幅场面,不知所以,一个个跟见了鬼似的。唯有领队的小头领知道得多些,隔着激荡的河水朝盛无崖所在的位置遥遥一拜。
狄飞惊如临大敌,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陈小刀冷冷地看着他,十分得意。
劈完那一剑后,盛无崖回刃入鞘,过去的事情纷至沓来,让她禁不住叹了一句:“老实说,当年你在破板门跟我说,‘不过是被狗咬了一口’时,我曾发自内心地喜欢过你。”
在盛无崖最初成长的那个世界里,她曾遇到过一个高中生,被侵犯后羞愤欲死,扭脸就从三楼上跳了下去。结果,那姑娘人没死,下半身却瘫痪了,大小便失禁。
后来,那个女孩子的父母自然而然地把她抛弃了,还是一个独居的老奶奶可怜她,把她拉到了自己的破屋里照顾。她原本成绩很好,却因为这件事失去了自己的健康,失去了十拿九稳的重点大学,失去了一个有无限可能的光明未来。
如今想来,这一切多么不值啊。一个人若是被狗咬了,就该反手把狗打死,而不是伤害自己。只是,那时候大环境如此,每个女孩儿都被潜移默化地规训着,公门在处理这种事情时又惯常喜欢和稀泥,无限共情施暴的人,很难给她一个公道。
时间都过去一百五十多年了,盛无崖至今想起那个跳楼的姑娘,还是会很难过。雷纯站在她身边,幽幽道:“那时,我也很喜欢您的……姑娘那会儿明明才十六岁,却比许多成名多年的大人物都要令人心折。”
说到最后,雷纯抬起了头,认真道:“我一直欠您一句对不起。”
“……”盛无崖移开目光看向了别处:“好吧,我收下了。”
“姑娘还会杀我么?”
“我闻楹是什么大魔头不成?”盛无崖反问:“你是降金了还是重操雷损的旧业干起了六分半堂的腌臜事?”
“我若真做了那些事,苏侍郎第一个要杀我。”
“这不就得了。”盛无崖挥挥手:“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如果姑娘接受了我的歉意,那么,您能接受我在您手下做事么?”
“嗯???”
“我听说姑娘正在着手关闭天下娼寮,又鼓励州府让女子进学……”
“是有这事。”盛无崖点点头,但进行得不太顺利。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北宋的狎妓之风太盛了吧。就比如苏东坡欧阳修那种人,盛无崖固然喜欢他们的文章,但这群士大夫也是狎妓大户啊,十分辣眼睛。
“您不如把这件大事交给我……”雷纯自信地笑了起来:“我一定能为姑娘办妥!”
“好哇,感情你在这儿等着我呢!”盛无崖哭笑不得:“我就知道,雷大小姐无事不登三宝殿。”
作者有话要说:注1:“根柢三关……”等语出自《读史方舆纪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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