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无崖又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下着大雪,冷得人骨头都僵住了。她徘徊在缥缈峰,在风雪中喊着师兄师弟的名字。但记忆中的同门并没有出现,只有两个和江枫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蓦然出现在雪中。她看着两个小孩子,心口传来一阵剧痛。
从风雪中醒来后,盛无崖发现在自己躺在一张大床上,锦缎做成的帐顶上绣着仙鹤、蝙蝠、祥云,美轮美奂。
居然没死么……她想,受了那样的一剑,自己居然没死?盛无崖摸了摸胸口厚厚的纱布,整个人都有些懵,她是怎么活下来的,又是谁救了她?
这块天上的玉挣扎着想起身,但因伤口太痛又倒了回去。这番动静引起了房间内五六个姑娘的注意,其中领头的那人急急走到床边,劝阻道:“江夫人,您别急,我们扶您起身。”
“你是?”盛无崖看了一圈房里华丽的陈设问。
“我们是慕容家的婢女。”那姑娘笑了笑:“这里是慕容家在碧水江畔的别庄。”
“我大哥在哪里?”盛无崖在四个婢女的帮助下坐起了身,披着衣服靠在软枕上:“还有,那两个……”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又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她真的在失去意识前见过江枫的两个孩子吗?又或者,那些都是濒死前的错觉?
“疏影已经去通知主人了。”那个婢女安慰道:“夫人先用点水吧。”
“奥,谢谢。”盛无崖乖乖地听从了对方的安排:“你叫什么?”
“奴婢叫暗香。”那人一边招呼其她人给盛无崖洗手漱口,一边捧来了一杯温水。
在暗香等人的帮助下,盛无崖成功地洗了脸漱了口,喝了水吃了饭。她向几个姑娘道谢,然后问起了自己昏迷前后的事情,暗香充满歉意地摇了摇头,直言自己长年呆在别庄,不清楚外面的事情。
不久后,那位叫疏影的姑娘去而复返,说燕大侠来了。暗香赶紧给床上的伤员整理好衣衫,见没有不妥的地方了,这才利索地退了出去。
“大哥。”盛无崖看见门口高大的身影,欣喜地唤了一声。那人跨进屋子,三两步走到近前,眼睛里全是血丝。
“小妹……”燕南天站在床前,又是喜悦又是不知所措。盛无崖让他拉把椅子坐下,等对方没那么焦灼了,这才问道:“大哥,我睡了多久?”
“七天!”燕南天的眼睛更红了,哽咽道:“你伤情太过凶险,中途险些救不回来……”
“又让大哥焦心了。”盛无崖惭愧道。
“兄妹之间不必说这些。”燕南天抓了抓自己的乱发,纠结道:“小妹,有件事,我得跟你说……”
“是不是那两个双胞胎的事情?”盛无崖见对方如此头疼,心中便有了些猜测。
“是!”燕南天使劲儿点头:“他们俩,他们俩现在就在屋外……”
在燕南天前言不搭后语的解释下,盛无崖总算弄清了事情的经过。原来,当年江枫的惨剧发生后,那两个失踪不见的婴儿竟是被移花宫的两位宫主带回了绣玉谷。
两个险险保住性命的孩子都姓花,一个叫无缺,一个叫无暇,分别拜在邀月和怜星的门下,由二人亲授武艺。自盛无崖从移花宫逃出生天后,邀月更加疯魔,告诉两个孩子,他们的杀父仇人就是江海珠玉江枫,要他们俩长大后务必离开绣玉谷,亲手为父亲报仇。
今年,恰巧就是那两个孩子出谷后的第一年。不幸中的万幸,盛无崖没寻着他们俩,那两人也没寻着她。普一见面,就是碧水江畔的那一战。
“这些旧事,都是怜星在你床前亲口承认的!”为了证明自己没有冤枉那对兄弟,燕南天还补充了一下消息来源,咬牙切齿道:“邀月真是疯得可以!”
盛无崖摸了摸冰冰凉凉的心口,又问:“是邀月救的我吗?”
尽管万般不服气,燕南天还是诚实地点点头,忿忿不平道:“要不是看在这一点,我早就一剑杀了他了!”
“我想见见那两个孩子可以么?”盛无崖又问。
“当然可以!”燕南天冲着屋外大喊道:“无缺无暇,快进来!”
随着燕南天的这一声吼,两个白衣少年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他们俩看起来似乎很久没睡过了,眼眶深陷,浓重的青黑挂在眼底,像是被人打了几拳似的。两人的衣衫也不像他们的恩师那样干净整洁,膝盖那里更是沾满了尘土。
“你们这是怎么了?”盛无崖诧异道。
“他们在你的屋外跪了七天。”燕南天替两个外甥解释道。听了这话,盛无崖赶紧让那一对又想在床前下跪的少年起来,拜托义兄去多拿了几个矮凳,然后招呼两个便宜儿子坐在了矮凳上。
其实也不算便宜儿子,毕竟她也参与了生产过程。想到此处,盛无崖心中升起了一股奇特的柔情,总觉得那两个孩子自带柔光,哪里都好,怎么也看不够。
那不仅仅是江枫的回忆所带来的情感。
“十四年不见,你们已经长得这么高了。”女子怜爱地感慨了一声。两个少年齐齐从矮凳上站起来,俯身大拜,唤了声“母亲”。
这两个白衣少年一个老成持重,一个灵动慧黠。持重的那个就叫无缺,拜在邀月门下;慧黠的那个叫做无暇,由怜星抚养。此时此刻,花无缺还尚未从复杂身世带来的冲击里恢复,只觉得自己竟然对生身母亲出剑,简直罪大恶极。而花无暇则快速融入了新的身份,又是好奇又是羞涩地看了盛无崖一眼,眼中盛满了孺慕之情。
盛无崖问起了两个孩子从小到大的经历,问他们吃什么、穿什么,又问他们读了什么书,学了什么武。两人在她的有意引导下,很快就打开了话匣子,将绣玉谷中的生活一一道来。只不过,花无缺从头到尾讲的都是今天练了什么武,明天练了什么武;而花无暇讲的却是今天偷懒没有读书,明天偷拿了芙蕖姑姑的胭脂,后天则去河里摸鱼了。
“芙蕖她还好吗?”听到故人的名字,盛无崖忍不住多问了几句:“你们的师父,有没有为难她……”
花无暇摇了摇头:“姑姑跟我都挺怕大师父的,不过大师父到底也没把我们怎么样。”说到此处,他眨了眨眼睛,眸子里泛出了水光。
“这是怎么啦?”盛无崖赶紧伸出手,为小家伙拭去眼泪。花无暇感受着她指尖的温度,含泪笑了起来:“儿子出谷后,才晓得别人家的孩子都是有爸爸妈妈的……”
“儿子也想像过妈妈的样子,想着妈妈肯定比他们的都漂亮,都好看,都厉害!”花无暇把脸埋到盛无崖手里,嚎啕大哭起来:“果然,我们的妈妈就是比他们的都好!我们也有妈妈的……”
花无暇一哭,花无缺也就憋不住了。但他毕竟比弟弟要稳重些,眼泪始终没有落下来。盛无崖手忙脚乱地安慰了许久,见两个孩子的神色间始终有股挥之不去的隐忧,便主动说道:“大人们之间的恩怨连累了你们,是大人的不对。”
“你们不要觉得夹在母亲和恩师间为难。”盛无崖将两人的手放在了自己的掌心:“放心吧,以后该怎么跟两位宫主相处,就怎么相处。”
两兄弟在屋中跟母亲说了很久的话,直到那个天降舅舅开始疯狂挤眉弄眼,这才恋恋不舍地从房间里退了出去。
说了许久的话,盛无崖确实累了。她听说移花宫的明月孤星也在庄子里,原本还想见见的,但终究因为体力不济打消了这个念头,与燕南天告别后便沉沉睡去。
两兄弟离开房间后,花无暇非常得意,美滋滋地对自己的兄长炫耀道:“母亲今天可是抱了我好几下!”
花无缺皱了皱:“都多大的人了……你平时明明也不是这样的……”
“哥哥不懂呀。”花无暇非常好心地透漏了自己的经验:“这叫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也许是白天睡得太多,这天晚上,盛无崖半夜醒来,莫名觉得有些冷。房中一片漆黑,暗香等人也早已睡熟过去。她眨了眨眼睛,很快觉察到房中有异,厉声喝道:“谁?”
疏影和暗香都没有被这声厉喝吵醒,盛无崖正要从床上跳起来,黑暗中突然有人伸出了手,按住她的肩膀硬邦邦道:“是我。”
这是邀月的声音。
“暗香她们怎么了?”盛无崖警惕地问。
“只是点了睡穴而已,天亮了就会醒。”那人答道。
得知小姑娘们都没事,盛无崖松了口气,立刻瘫回了被窝。她也不知道这位宫主大晚上的不睡觉,偷摸进自己的房间所谓何事,一时懒得搭理他。那人静静地立在床边,也是久久没有出声。
觉察到房间里的气氛越发粘稠后,盛无崖叹了口气,主动开口道:“谢谢你救了我。”
“……”
“你大半夜不睡觉来这里做什么?”
“……”
“邀月,有一说一你挺心机的啊,我是真没想到双胞胎在你那里……”盛无崖又道:“看在他们俩被你和怜星养得不错的份儿上,我就不跟你计较拐卖儿童这事儿了。”
“我要走了。”那人答非所问。
“走?”盛无崖在黑暗中挑眉:“回移花宫?”
“是。”那人答道:“以后,我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了。”
“这么说我们之间的恩怨彻底清了?”盛无崖问。
“是。”邀月点头:“无缺和无暇,我还给你了。”
得到移花宫大宫主的亲口承诺,盛无崖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那你走吧,恕不远送。”
“……”
“走之前,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黑暗中,邀月似乎在床沿上坐了下来,外散的明玉功异常寒冷,激得盛无崖打了个喷嚏。她揉了揉鼻子,拢了拢被子,含糊不清道:“你问吧。”
“‘师兄’是谁?”那人平静地放出了一个炸弹:“画里的人是谁?”
那幅晾晒在碧水江畔的画,邀月原本并没有在意。可当他看到眼前的女子一边呕血还一边呢喃着“画”时,突然就有点在意了起来。那时,江边的大部分人对江枫的低语感到困惑,只有那个浑身长毛的猴子跳起来,飞也似的跑到一块大石头边,把那幅早已晾干的画火速卷了起来,跑回来亲手交到了江枫的手里。拿到那幅画后,硬撑着一口气的女子笑了笑,一下子就失去了意识。
邀月本以为,那幅画上的人是花月奴,燕南天大概也是这样想的,还说什么涉及到妹夫的遗容隐私,特地锁进了一个木匣不给任何人看。只有邀月知道,只有他知道,画上的人不是月奴。
金猿星跑去收画时,他曾远远回头望了一眼,有赖于自身不同常人的视力,他一下子就看清了画上的真迹。
就在那一瞬,他突然想明白了江枫身上的矛盾之处。为什么第三剑是为了江枫,为什么最后一剑是为了自己。“江枫”和“自己”,难道不是同一个人吗?
听了邀月的问题,盛无崖心中老纳闷了,对方问起画也就罢了,怎么还会说出“师兄”这两个字?江枫没有师兄,她盛无崖也从未对旁人提过自己的师兄。
说起来,她这几世经历的事情,旁人听了定然觉得匪夷所思,故而她也没有多做解释。但她也从未对自己的来历严防死守,很多时候,她是做出过暗示的。只是,唯有师兄,她从来没有宣之于口。
盛无崖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暴露过“师兄”,索性不去想了,只是平静而坚定道:“我说过很多遍,江枫已经死了。”
“你是谁?”邀月突然出手如电,点住了床上人的穴道。
若是没有这一出,盛无崖可能真的会说出自己的名字,可如今受制于人,她便紧紧地闭上了嘴,盯着黑暗里的神经病一声不吭。
那人俯下身,吻住了她的双唇。盛无崖睁大了眼睛,一串脏话脱口而出。但她毕竟没能脱口而出,因为嘴巴已经被占住了,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许久后,移花宫的大宫主终于放开了气喘吁吁的女子。他没有等到对方的答案,只等到了一串破口大骂,以及:“邀月!别再出现我面前!不然我一定打断你的第三条腿!”
男子丝毫不在意对方的痛骂,如幽魂般消失在了窗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