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恶人准备的马车又大又宽敞,但盛无崖思及出谷崎岖的山道,却不太满意,让他们再去另换一辆。哈哈儿跑得最快,一身肥肉似乎对他的脚速没有半点影响。等那五人彻底不见后,她才对万春流说道:“十大恶人成名已久,我虽然告知了您压制生死符的方法,但您也要多加小心,别被他们骗了去。”
“多谢江姑娘提点。”万春流拱手:“在下记着了。”
“万大夫客气了。”盛无崖回礼道:“还有一事,我想向您确认一下。”
“江姑娘但说无妨。”万春流客气道。
“恶人谷中,可有江琴这一号人?”
“没有。”万春流笃定地摇了摇头:“燕大侠当初也是为了这事儿远道而来,但谷中确无江琴。”
一炷香后,五个恶人牵着一辆又小又窄的马车回来了。拉车的红鬃马也不像先前那样高大俊美,而是又矮又短,看起来一言难尽。但这种马也有它独有的好处,那就是极适合爬山。盛无崖将燕南天打横抱起,对方一米九的个头在马车里既不能躺也不能卧,她只好把对方修长的双腿盘起来,让他靠着车壁坐着。
万春流拖了个大木箱出来,亲手交到了盛无崖手里。她打开箱盖看了一眼,见里面都是些价愈千金的贵重药材,便再次对着这位大夫行了一礼。哈哈儿等人为了讨好她,在小马车里塞了一箱黄金和不少女子用的衣衫首饰。盛无崖想着以后的逃忙之路上用钱的地方估计会很多,便笑纳了恶人们的礼物。再加上万春流的药材,整个车厢都被塞得挨挨挤挤满满当当。
这天晚上,江湖传说中的江海珠玉连夜驾车离开了恶人谷。随着马车逐渐远去,谷中紧闭许久的门窗纷纷打开,那些藏身暗中的黑影虽然也对那位天下第一的美人心痒难耐,却没有一个人敢追上去。
毕竟,十大恶人里已有五个都栽在了对方手里。
因无人敢跟踪那辆马车,这位江海珠玉的线索就彻底断在了这里。从此,江湖人只知那个江枫不仅没死,还孤身闯入恶人谷毫发无损地带走了燕南天。至于对方救走燕南天后去了哪里,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了。(注1)
离开昆仑山恶人谷后,盛无崖一路乔装,马车都换了好几辆,偷偷摸进入了云南大理境内。若说天下间有什么比较安全的地方能躲过移花宫的追杀,她第一反应就是无量山剑湖谷底。进入无量山后,她连马车都舍弃了,直接将长手长脚的燕南天绑在背上,两只手一手拎着衣物钱财一手拎着一个药箱,飞速往记忆里的位置奔去。
与世隔绝的深山里,剑湖犹在,却不见那个无量剑派。深谷犹在,却不见那些美丽的茶花和容身的洞窟。当然,更没有一大一小两个玉璧,可以在月圆之夜照出缥缈的人影。
盛无崖背着燕南天站在谷底的湖边,失神了很久。
百年茶花旧梦,
一朝人去楼空。
无量幽谷何在,
明月剑湖清风。
她叹了口气,找了个干燥的地方丢下手中的行李,然后把背上的燕南天放了下来。将义兄解下来后,盛无崖发现,因自己的个子没有那人高,燕南天的腿脚似乎在地上拖拽了一路。好在她提前给对方穿好了厚厚的鞋袜,这才没有留下伤口。
就这样,盛无崖在这个似是而非的深谷里住了下来。谷底条件简陋,什么都是她从无到有亲手建造出来的。比如遮风挡雨的木屋,比如过滤湖水的深井,比如能够煮饭的灶台,比如能够方便的茅厕。
这一世,她的武功虽然能跟邀月打得有来有回,但跟上辈子相比,还远远没有进入那种不需要饮食的境界,故而一日三餐是缺不得的。除了她自己,燕南天这个伤员也需要充足的营养。
在照顾病人这一块儿,盛无崖上上辈子就很有经验了。
她的生身父母固然长年和弟弟一家住在一起与她分居两地,但她母亲摔断了腰卧床不起时还是给她打了电话让她回去侍疾。理由也很充分,首先,她父亲还得上班;其次,她弟弟的性别不合适。至于她弟妹,嗯……人家自己的母亲还在,婆婆也有自己的女儿,没道理要让她来。
照顾一个不能动弹的病人,其实是非常辛苦的。刚手术后的那几天,相对而言比较轻松,病人插了尿管,不需要操心排泄的事情。只是尿管虽然方便,却不能长期插下去,不然会导致膀胱萎缩、泌尿系统感染。因此,在度过术后最初的那几天后,盛无崖就开始了频繁接尿洗尿壶的日子。
当然,这还不是最麻烦的。久卧之人通常都会便秘,她母亲自手术后三餐照旧,却有七八天的时间没有排便。觉察到不对后,盛无崖先是去找医生开了药,不管用;又去找医生要开塞露,还是不管用。她咬咬牙,从护士那里要来一次性手套,对母亲说:“我要用手了……”
那间病房里住了两个病人,中间只用一道帘子隔开了。攒了一周的排泄物绝对说不上好闻,说是生化炸弹也不为过,母女俩全都赤红了脸。等一切结束后,她脸颊发热地去给隔壁床位的人道歉,那位照顾老人的中年媳妇儿确实面色不虞,但躺在病床上的老人家却慈祥道:“好孩子,这都是小事……人病了,没办法。我们没关系的,你也不要往心里去。”
等母亲可以躺在床上用便器正常排泄后,盛无崖每天的日常就变成了买饭、看点滴、找护士、结药费、清洁身体、消毒尿壶便器等。她买了个可以折叠的架子床,晚上掏出被褥睡就在架子床上,凌晨五点再起来塞进柜子里。
凌晨五点确实有点早,但她若不能在这个点起床,厕所就要排队了,还会耽误医生查房。要是大夫们来时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那也太不像话了。只是某日清晨起来时,她发现母亲比自己醒得还早,一去检查,才发现对方尿床了。盛无崖叹了口气,说道:“你怎么不叫醒我呢?”
那位中年妇人也有些难堪,讪讪道:“你从小觉多,最近却只睡五个小时……妈妈本想憋着让你多睡会儿的,结果没憋住……”
盛无崖愣了愣,说道:“没事……我白天也可以补觉的,你下次一定要叫醒我。”心里却在想,明明从小也没有生活在一起,她怎么知道自己嗜睡呢?后来又觉得,这种细节做父亲的也许不知道,但做母亲的,倒是真有可能知道。
母亲,总是要不一样的。
有赖于上上辈子的经验,盛无崖在照顾病人这一块一直比较擅长。她的便宜兄长浑身都是伤疤,皮肤是长年不见天日的白。明明都昏迷这么久了,身上的腱子肉倒还结实,小腹上的八心八箭也同样硬邦邦的。
她守着这个人,给他刷牙、沐发、剪指甲、洗身体,该看的不该看的,全都看了个遍。燕南天的吃食,全部都是流质的。盛无崖担心呛到他,每次喂饭时都会把他扶起来,小心翼翼地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等肉糜的温度合适后,再一勺一勺地给那人喂进去。昏迷的人一般没有自主吞咽的功能,这年头也没有鼻饲的条件。好在燕南天果然天赋异禀,就算长年不醒,也知道张口吞咽。
盛无崖寻找燕南天,原本是想从他这里打听孩子的下落。岂料线索没找到,这人还半死不活的。她又不能放下江枫的义兄不管,只好按下心来,把双胞胎的事情押后。
之所以不找其他人帮忙,一来,是因为她在这个世界也没什么信赖的人,至于江枫的社交圈子,全是打她主意的人,完全不可信。二来,为了躲避移花宫的追杀,她自己可以适应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没觉得哪里不好,但对其他人而言,这就是个没有任何社交且条件异常简陋的苦寒之地。若她真的去雇佣一位护工来,总得考虑对方的社交、心理、生活需求。那人若是个年轻姑娘,就得考虑婚嫁;那人若是个已婚未育的妇人,就要考虑生育;若那人是个已婚已育的妇人,人家也有自己的孩子要带,不太会考虑这样的工作。若对方是位上了年纪的妇人,首先,看顾病人的工作强度很大,给燕南天翻身也需要力气,年纪大的人不一定做得来;其次,这样的人家估计还得带自己的孙辈享天伦之乐,更不肯在剑湖谷底久呆的。
至于男的,唉,别想了。回想上上辈子的事儿,她就没见过男护工,也没见过在医院长期照顾老人的儿子(也许是她见得太少了)。成婚、生育、探亲、访友都是一个人正常的需求,必须要满足;要满足这些,就意味着她得带着员工频繁进出剑湖谷底。再考虑到剑湖谷底恶劣的环境,雇来的人十有八九做不长,隔三差五就得换人。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旦人员更换往来变得频繁,这里的隐秘性也就无法保证了。
山中不知岁月,十余年匆匆而过。盛无崖看见无量山的白云来了又去,心中似有所感,花了三年时间手绘了一幅肖像画。画中,一个白衣男子站在缥缈的雪峰之中,神情温柔,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因这幅画,她前所未有地回忆了师兄的一切,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记忆里的师兄,总是这样温柔而包容地看着自己。
那个人从未自剖心迹,和热情的李秋水完全不一样。可如今看来,对方未曾说出口的千言万语,似乎都蕴藏在百年间每一个望过来的眼神里了。她突然极其思念这位师兄,便蘸了蘸墨水,在落款那里写道:除却巫山不是云。
完成这幅画后,盛无崖心境大变,内功也再次突飞猛进,达到了一个比“归真归元”更加玄妙的惊龙之境。与此同时,她在轻身功法上也有了新的领悟,自创一套可在白云间自由往来的功夫,名“御风正法”。这之后,她又花了三年的时间铸造了一柄佩剑,剑成那日,无量山白云涌动,剑湖上风声大作,茶花谷底山雨骤起。
盛无崖听着屋外磅礴的雨声,给这把佩剑起名“行云”。行云的剑鞘便是那副肖像画的画轴,从此,这一画一剑,与她形影不离。
十三年后的那个春天,不知道为什么,燕南天的身体常常浑身发烫,一张脸更是烧得通红。盛无崖也算从医多年了,偏偏找不到原因。好在这种诡异的高烧来得快也去得快,没把那人烧出问题,盛无崖想着只要人没事就行,便将此事放过去了。
两个月后,这位躺了十来年的植物人在她给对方擦洗身体时突然睁开了双眼,直直地看着盛无崖。她惊了一下,随即喜道:“你醒了!”
燕南天张开口,像野兽似的嘶嚎了几声,似乎想说什么,却因常年不开口,一句清晰的话也说不出来。盛无崖此时正在给他擦洗上身,原本擦完上身就要扒他裤子,但既然病人醒了,就要顾及对方的颜面,不能那样做了。擦洗完毕后,她火速给对方裹好衣服,安慰道:“兄长别急,慢慢来,过几天就能说话了。”
燕南天呜咽了几声,依旧一眨不眨地看着盛无崖,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
这位天下第一的剑客苏醒后,自尊心果然强烈,拒绝了盛无崖的一切日常护理,连饭都想自己吃。可以他手脚不能动,纵有此心也无此力。其它方面,盛无崖可以通融,唯独在一日三餐上,她不允许对方自主主张,硬是把他扶起来靠墙坐好,一勺一勺地喂下去。
燕南天吃一口就看她一眼,吃一口就看她一眼,饭没吃完,整个人倒是跟虾米一样熟透了。盛无崖看着碗里的粥,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我疏忽了……既然你都醒了,可以不用再吃这些流食了。中午想不想吃烤肉啊?”
燕南天顶着一张大红脸,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三天后,这位天下闻名的大侠终于撸直了舌头,哑声道:“小妹,你……你送我去找路仲远……”
“路仲远?”盛无崖翻了一下江枫的记忆,突然明白了过来:“南天大侠路仲远!他剑法很好,击败过血手杜杀。”
燕南天点点头:“路兄是我的至交好友,你送为兄去找他,他会照顾我的……”
“这样也好。”盛无崖干脆地答应了。毕竟病人已经醒了,有了羞耻和自尊心,大概不愿意再接受一位女子的照顾。而她也可以趁此机会腾出手重出江湖,去寻找那两个孩子的下落。
这么多年过去,那两个孩子若侥幸活着,她就去看看他们过得好不好;若没能挺过当年的杀局,她就去给他们收尸,好告慰江枫的在天之灵。
一句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作者有话要说:注1:原著里,燕南天的武功非常厉害,十大恶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只是这人太耿直了,闯进恶人谷后被骗得团团转,这才被搞得很惨。感谢在2022-06-27 08:29:14~2022-06-28 09:41: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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