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天桥畔,逐步解冻的天山焕发着勃勃生机,苔藓在冰雪下冒头,松柏浅色的嫩芽上挂着雪融后的水珠,珊珊可爱。
高处的云雾随风而来,掀起绵延不绝的松涛,将树上的水珠纷纷抖落,宛如一场细雨。李秋水愣在雨中,长长的睫毛都湿润了起来。他久久地看着眼前的故人,声音都有些颤:“师姐?”
“师姐?”李秋水不可置信地又问:“真的是你吗?”
盛无崖看着小师弟的这副模样,再次叹气,点了点头。
“师姐!”李秋水猛地向前垮了好几步,委屈又欣喜道:“您终于回来了?这么多年过得可好?”
盛无崖不动声色地后退,回答道:“还好。”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李秋水像是没有看见盛无崖的退避,也绝口不问自己被点住穴道的原因,颇有些顾左右而言他地说:“师姐下次想杀什么人,不用这么麻烦,告诉我一声就行……”
两人在细雨中相对而立,空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岌岌可危,一碰就碎。终于,盛无崖不再犹豫,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抬起左手,露出了中指上的七宝指环。
“逍遥派弟子李秋水听令。”盛无崖提高声音,表情严肃。
李秋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拜,将自己恭顺的脖颈露了出来。
“我要你此生都不再踏足缥缈峰。”盛无崖一字一句道:“此乃掌门之令。”
“为什么?”李秋水猛然抬头,咬着牙问。
“同门相残,有违门规。”盛无崖面无表情地开口:“没有逐出门墙,已是我容情了。”
“我没有!”李秋水跪在地上大吼:“我不服!师姐凭什么说我残害同门?我残害谁了?让他出来跟我对峙啊!”
老实说,盛无崖确实没有李秋水残害同门的证据。做出这种决定的唯一凭据就是小师弟确实像故事里那样,掐着巫行云神功大成的节点回来了,也确实像故事里说的那样正要一声大吼。可他毕竟没吼出来,或许他只是打个哈欠呢?只要他不承认,盛无崖的说辞就站不住脚。
白衣女子在小师弟面前蹲下来,困惑地抬起对方的下巴,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对方好看的脸。
你是她吗?如果你是,为什么和故事里的那个人连性别都对不上?你不是她吗?如果不是,那又为什么偏偏在今天出现在这里?
冥冥之中,当真有不可违抗的命运吗?天山三老果真个个不得善终吗?
盛无崖困惑极了。
她想起小时候三人互相扶持的日子,想起三人一同游历的日子,想起伊列谷地的杏花,又想起了海心山的明月。难道这样日复一日的相处,这样从小为伴的情谊,都消不掉李秋水的杀心吗?
还是说,终究是自己错了?她是不是不该心存侥幸?是不是不该与两人亲近?是不是更不该在李秋水初上天山哭泣的那晚去看他?
李秋水被自己心心念念的师姐捏着下巴,心中既忐忑又不安,更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战栗,从他的尾椎骨一路窜到了四肢百骸。可是很快,那种奇特的战栗就被一种巨大的惶恐取代了,他看见他师姐落下了一颗泪。
这几年,即便对方不在缥缈峰,李秋水也从未有过会失去她的感觉。可眼下,仅仅是这一刻,他强烈地感受到,他可能会永远失去他的师姐了。初初长成的男子心脏一紧,方寸大乱,一把抱住了眼前的女子,又像小时候那样似哭非哭地哀求道:“师姐我错了!我错了……”
“我发誓!我李秋水对天发誓,此生绝不会与大师兄为敌,绝不会对大师兄不利!”李秋水颤抖道:“师姐,你不要离开好不好?你不要罚我一辈子不上缥缈峰好不好?”
盛无崖任由小师弟挂在自己身上,沉默不语。
“缥缈峰也是我长大的地方……”李秋水的哭腔似乎更重了:“您废了我都可以,别罚我这个好不好?求你了师姐……”
对啊,那是三人长大的地方。盛无崖想,小师弟终究还是留念那里的。
盛无崖轻轻地拍了拍李秋水的后背,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那罚你十年内不上缥缈峰可好?”
“好,好的……”李秋水一边打嗝一边点头。
“唉。”盛无崖伸出手给他顺气:“都多大的人了……”
这么大的人,在外面也是一表人才,是未来西夏金尊玉贵的十皇子(注1),结果还像小时候一样哭鼻子,哭着哭着还打嗝。
等李秋水气儿顺了,盛无崖瞧了瞧天色,对小师弟说道:“那你下山吧,我也要回去了。”
李秋水张口欲言,却还是闭上了嘴,乖乖点头。
盛无崖足尖一点,轻轻越过接天桥在另一边落地。就在这个时候,她听见背后传来了一道紧张的高呼:“师姐!”
“还有何事?”盛无崖回头。
“我,我喜欢你。”李秋水整个人都有些痴:“师姐不喜欢我也可以,师姐喜欢别人也可以,若是师姐喜欢别人的时候也能喜欢我,就更好了……”
“师姐,你可不可以让我喜欢你?”
盛无崖发誓,她两辈子都没听过这样炽烈的告白,只是……她终究还是摇了摇头:“秋水,一直以来,我视你为亲子。”
毕竟,她两辈子加起来已经四十七岁了,以这副高龄,确实可以当李秋水的妈。盛无崖觉得自己并没有占便宜:“如果你像喜欢夏妃那样喜欢我,那是可以的。”
此言一出,李秋水的脸色霎时跟打翻了颜料桶一样,当场变了好几变。他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破罐子破摔道:“秋水告辞了!”
言罢,一甩袖子飞速下了山。
盛无崖目送着小师弟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这才转身往山上走去。
当天下午,缥缈峰罕见地出了太阳。这个时节的日光,照在身上也没有暖意,可照在雪峰上,却好看得惊心动魄。璀璨的金山下,灵鹫宫花园里地宫入口处的巨石微微一动,然后被彻底推开,一个裸着上半身的青年男人从地宫里走了出来。
他的头发很长,湿漉漉地披在身后,皮肤是一种长年不见天光的白,青色的筋脉浮在紧实偾张的肌肉下,美得不可思议。
男人也许是因为没有提前准备好合适的衣衫,只用一张薄毯草草围住了下半身,堪堪掐在腹外斜肌的人鱼线上。盛无崖暗暗打量着师兄的情况,觉得他除了毯子挂得有点低外,没什么太大的毛病。看来那人一切顺利,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迈过了长春功的这道槛儿。
盛无崖放下心,转身离去。地宫入口前的男人一个踉跄,随即呕出大口大口的鲜血,咣叽一声脸着地砸在了雪上。
啊,这……盛无崖听到动静回头,看着地上半死不活的大师兄,一脸迷茫:小说里没写还有这一出吧?
于是逍遥派这一代的年轻掌门,只好收住自己离去的步子,把巫行云从地上扶了起来。她探了探对方的内息,又摸了摸对方的脉搏,实在搞不清,怎么刚才人还好好的,下一秒就有了极其严重的内伤呢?
难道是长春功的后遗症?毕竟逍遥子当年也悄悄和她提过,说这门功法确实不大完善,让她多看着点大师兄。
盛无崖把人打横抱起来往松园走,行走间,那人的薄毯轻飘飘地掉到了地上。猝不及防间,孤寡了两辈子的单身狗看到了大师兄不该看的地方,忍不住啧啧称奇:好一个金翅大鹏鸟……
松园内,盛无崖把师兄放在床上,先给他渡了北冥真气,稳住伤势后,这才端来热水,给对方擦头发擦手。
接下来的两个月,巫行云一直昏迷不醒,盛无崖便哪也没去,留在了缥缈峰照顾伤员。这期间,她在配药疗伤的间隙里抓紧缝了几套衣服,总算给师兄穿上了大小合身的裤子。第一次去神农阁配药的时候,她还在后山的草甸上看见了三匹白马,两头大的,一头小的,正优哉游哉地散在湖边吃草。
那是来自西海之东的天马,头细颈高,步轻影疾,流光溢彩,如披真金。
两个月后,盛无崖感觉巫行云的内伤没有大碍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人就是醒不来。她从焉耆买回了大量米面将地窖堆满,又将娲皇塔和神农阁清扫了一遍,见一切井井有条没什么大毛病后,这才轻车简从地离开了缥缈峰。
因为短时间内不会回来,盛无崖下山的路走得很慢,努力记住缥缈峰的每一个细节。谁知才走到山下,就在敦薨浦边碰到了熟人。
巫行云披着一头散发,牵着一匹天马,穿着一身还没来得及收拾齐整的白衣,身后是一片望不到头的烟波浩渺。
“你,你醒了?”盛无崖诧异道。
巫行云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似乎有点不自在:“掌门又要远行吗?”
“是,是啊……”盛无崖看着对方露在外面的大片胸口,不知怎地想起了大鹏鸟,说话都有点结结巴巴。
巫行云一动不动地看着盛无崖,目光如海。盛无崖被他看得不自在,又问:“有什么事么?”
“那年掌门留书下山后,师弟也随即下山了,说是去找您。”
“啊,是嘛……”盛无崖僵硬地笑了笑:“太不巧了,我路上没碰着他。”
“师弟他……”巫行云张了张口,改变了话题:“请掌门将这匹良驹牵走代步吧。它叫追星,是我去西海买回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注1:因为李元昊还没称帝建国,因此说是未来的。
作话:要我说,李秋水还是脸皮太薄了,追人的时候,当儿子就当儿子呗,只要床上不当儿子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