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底返回夏王宫后,接下来的整个冬天,盛无崖都蜗在灵州,哪里也没去。那个欺负了嵬的少年,在第二日就被盛无崖客气地请出虚极殿了。接下来,她给嵬的小腿做了手术,在她恢复的过程中,一边教她读书识字,一边教她练气吐纳的要诀。
李秋水的生辰在腊月初八,随着吉日的临近,夏宫也一日更比一日热闹,各类筹备如火如荼。盛无崖也不知道他的小师弟是怎么安排日程的,在迎来送往中还有大把的时间往虚极殿跑。来了也没什么事做,无非是在一旁看着盛无崖给宫人们上课罢了。
上完大班课,盛无崖还要给嵬上一对一的小班课。李秋水倚在窗边瞥了这女侍一眼,毫不客气道:“她脑子愚笨,根骨也不行,师姐为何如此费心?”
此言一出,嵬满脸愧怍,深深地低下了头,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盛无崖当场心梗,想着她好不容易给小姑娘堆出的自信心啊,这下又要灰飞烟灭了。只好郁闷地结束了今天的课程,把嵬的身子拉直了,轻声道:“你先去休息吧”。
嵬低着头依次给先生和主人行了礼,倒退着离开了暖阁。等小姑娘的身影完全消失后,盛无崖这才对李秋水说道:“师弟,以后可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我又没说错。”李秋水看起来似乎有点不服:“她面相平平,骨骼粗劣,一句心法翻来覆去地讲都听不明白,怎配师姐亲授,入我逍遥门墙?”
这话盛无崖就不爱听了,若是旁人,她估计当场就甩袖走人了。可说这话的人偏偏是她还不到十岁的小师弟,便只好耐心解释:“孔圣人也说,有教无类嘛。”
“世胄蹑其高位,敏者承荫绝学,地势使之然也(注1)。”李秋水梗着脖子继续反驳:“她贱籍出身,能入虚极殿已是祖上积了德。这种人原是不配识字,更不配读书的!”
盛无崖收起脸上惯常的笑意,一动不动地看着李秋水,淡淡道:“这么说来,倒是难为师弟这几年与我同处了。”
李秋水刚想来一句“怎么可能”,下一刻却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大变,解释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听见他师姐淡淡道:“我亦是贱籍出身。”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说师姐!”李秋水一脸血色褪尽,惶恐地摇头:“我错了!我说错了话了……师姐,你一定明白的!你别生气!”即将迎来自己十周岁生辰的小王子想去拉他师姐的衣袖,岂料对方却后退了一步:“我不生气。只是这样伤人的话,以后请不要在小嵬面前讲了。”
李秋水呆呆地愣在原地,似乎被盛无崖后退的那一步打击得回不过神。从小到大,他师姐什么时候回避过他?什么时候对他这般疾言厉色过?没有,从来没有!可如今,竟然为了那个女奴……李秋水的脸上泛出了不正常的红晕,猛然转身往暖阁外走去,厉声道:“都怪她!我杀了她!”
盛无崖原本还在感慨,小师弟真不愧是王族出身,这么多年的山上生活都没有改变他既有的观念。当然,她也不怪小师弟。如果一个人生来,就处在这样一个高低贵贱之别如同呼吸般自然的环境里,那么他被环境塑造也就成了必然的事。可是,盛无崖还是忍不住来了个转折,可是李秋水两岁就离开灵州了啊,幼年的影响就那么大吗?小师弟基本上是自己和师兄带大的吧……
就在盛无崖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育儿失败的时候,她听见了李秋水喊打喊杀的话语,她火速将人从外面拽回来按倒在榻上。李秋水倒也没反抗,但气喘吁吁的,像头愤怒的小牛。
盛无崖半蹲下来,本想好好劝一劝小师弟,可看着对方因激动而有些扭曲的五官,她一时愣在了原地。
第一次,盛无崖将眼前的小师弟和故事里的人联系了起来。她从地上站起来,若有所思地坐到了另一边的椅子上,望着李秋水久久不语。
李秋水本以为师姐会像小时候一样安慰他,哄他,可他垂着头在软塌上等了好久,都没有等到师姐开口。他偷偷地瞥了师姐一眼,只见对方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眼中都是他看不懂的情绪。李秋水被那样的眼神看着,心中一慌,突然就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从软塌上滚下来,抱住了盛无崖的小腿:“师姐我错了!我说笑的,我不会杀她的!师姐你信我,不要抛下我……”
除了初见时的那一回,盛无崖这么多年来就没见李秋水哭过。哪怕是西行路上身陷险境,她的小师弟也跟大人一样面不改色,从不哭鼻子。可眼下,李秋水不仅哭了,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声中带着莫名的委屈。
盛无崖叹着气把小师弟从地上扶起来,无奈道:“我几时说过要抛下你了啊。”
“师姐……”李秋水一边哭一边打嗝,话也断断续续地说不明白。只一个劲儿地像个幼童似的,埋在盛无崖怀里痛哭。盛无崖任由小师弟跟八爪鱼一样挂在自己身上,拍着他的后背安慰道:“好了,都多大了啊……”
“我……嗝……”李秋水抽噎着,像小猫一样在盛无崖怀里乱蹭,断断续续地说道:“我错了,嗝……师姐……嗝……”
等到李秋水彻底平静下来后,盛无崖这才有空去看嵬。
虚极殿的一间小屋子里,女侍嵬扶着柱子站在门口,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她被巨大的羞耻、无状的恐惧包围着,耳边呼啸着不存在的风声,心脏如闷雷一般鼓动,额头上挂着细细密密的汗珠。
她想,自己真的是昏了头了。这段日子以来,究竟在想什么呢?明明自己又蠢又笨,根本不配跟着先生,她怎么就没有在最开始的时候拒绝呢?
十王子一定恨死她了,他是先生的同门,他一定恼怒自己玷污了先生的门楣。她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这是必然的。她昏头做了这样的事情,怎么还敢期盼自己活下去呢?可弟弟妹妹怎么办?娘亲怎么办?如果……如果她死了,十王子会宽恕她的家人吗?
女嵬惶然四顾,想找一件趁手的利器,可她找来找去都找不到。只好拖着沉重的步子,打算往墙上撞去。就在这个时候,她听见了那位先生的声音,听到对方柔声唤道:“小嵬?”
女侍回过头,看见先生如白鸟般由远及近,飘然而至。她僵硬地弯腰行礼,想要问好,可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她的先生非但没有因为她的失礼而不悦,反而托起了她的身子,给她擦汗、号脉,还低低问道:“怎么突然岔气了?”
她想说对不起,想说自己有负先生的教导,可刚一张口,就呕出了一口鲜血。呕出这口堵在心头的血后,嵬觉得呼吸都松快多了,可她先生的脸色却肉眼可见地变差了。之后,她便陷入了黑暗。
盛无崖抱住向后倒去的小姑娘,一边为她输入醇厚的北冥真气一边检查对方的身体。搞明白状况后,她把小嵬抱到了床上,长长叹气。
她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有人仅仅是因为极度的忧思愧惧,就把自己的半条命搭进去了。若小嵬尚未习武,这种忧思愧惧原也不会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可她的这位学生,偏偏已经开始学习吐纳术了。
李秋水说她没有天资,盛无崖是知道的。因根骨所限,小姑娘将来终其一生,或许也只是一个二流高手。可她盛无崖也不是抱着他们将来能成大材才在虚极殿里授课的。
她自始至终,不过是希望这些小孩子的身体能更健康一点,更结实一点,若顺便还能识得几个字,就更加心满意足了。
虚极殿的这次争执,动静着实不小,别说巫行云,就连一般宫人也听得明明白白。可所有人都保持着惊人的默契,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
腊月初八这天,夏宫大开晚宴。李秋水一下午都坐立不安,内心甚为焦灼。
他母亲见状,便安慰道:“我儿不必心煎,你的师兄师姐必然会来赴宴的。”
“儿臣不是担心这个……”李秋水纠结道,他担忧的是师姐是否还在生他的气。自从那一天起了争执后,李秋水这几日都没敢踏足虚极殿。
夏王侧妃坐在椅子上,左手搭在一边,任由侍女修剪装饰自己的指甲,用空着的右手对着自己的长子招了招。李秋水走到母亲面前,半跪下来,把脸放在她的膝盖上。夏妃轻轻地抚着儿子的头发,殷殷叮嘱道:“我儿,有些话,以后记得藏在心里,再不要这样不管不顾地说出来了。”
“儿臣知错了。”李秋水将脸埋得更深了一点:“我……儿臣只是想让师姐也多陪陪我……”说到此处,那日的委屈再次浮上心头,李秋水闷闷道:“她怎么能因为一个外人就凶我?”
委屈完了,又开始担忧:“师姐以后会不会不喜欢我了,跟我生分了?我再多多跟她认错行不行?”
“我儿说的,没有错。”夏妃淡淡道。
“啊?”李秋水抬起头。
“世胄蹑其高位,敏者承荫绝学。我儿说的,原也没错。”他的母亲低垂着视线,认真地看着长子的眼睛:“只是她是你同门,且武功在你之上。以后还要在一处习武,闹僵了总归不好。这些话,藏在心里就好。”
“至于我儿想让那丫头多陪陪你,这个也不难。”
“不难吗?”李秋水有点懵。
“你仔细看看,平日母亲是如何与你父王相处的就明白了。”夏妃轻轻地笑了起来:“道理都是一样的。”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出自魏晋左思的《咏史》,原诗是“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