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云蔚看着红布里的三张大团结,一时惊讶地没有说出话来。
钟奶奶一把就将三张大团结塞进了她的手里:“小妹,奶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今天进城一趟就挣了两块钱。但这是你自个的辛苦钱,不能教你把这些全花在房顶上。这钱是奶这么多年攒下来的,之前没给你是担心有个万一,现在你拿着,去收瓦片,有剩下的也放在你手里。”
向云蔚认真接过红布,向她保证:“奶,你放心,我一定会让家里日子越过越好的。”
有了钟奶奶这些钱,向云蔚的困境就解了一把。她托赵老爹帮忙收瓦片只用了一张大团结,剩下的她拿出一张来用于购买制作米花糖的原材料,另外一张攒起来。现在只剩下人力的问题了。
这件事一直挂在她的心头,直到第二天去食堂做饭的时候心里也一直记挂着这件事。她一边在心里盘算寻觅合适的人选,一边思量是否要自己辞去食堂工作全身心投入到米花糖的买卖中去。正发愁之际,有人自己寻上门来解了她的困境。
午饭结束以后,向云蔚和叶大牛正在后厨收拾,忽然听见门外有个细细的女声叫自己的名字,是她的大嫂郑芬来了。
郑芬期期艾艾面露难色,一见就是有事要说。见状,叶大牛就大手一挥让向云蔚先走。向云蔚洗干净手,将郑芬带出小学,走到路边无人的地方,询问她的来意:“大嫂这个时候来,是有什么事找我吗?”
下午学校不上课,安排孩子们劳动。村里的孩子都跟着大人下地干活、或是回家帮忙,外村的孩子吃过午饭就赶回家去帮忙。向福和向燕两个孩子早早就回家去了。郑芬这时候来大洼村,应该不是来找孩子,而是特地找她的。
郑芬还没开口先咳了几声,喘匀了气才停下来,对她说:“小妹,大嫂有个事想托你帮忙。你能不能雇向福向燕在村小学食堂帮忙,工钱我、我来出……”
还没说完,她又咳了起来,胸腔像个破风箱一样起伏。
向云蔚拍拍她的背帮忙顺气,问:“嫂子,你这是为什么?”
郑芬好不容易止住咳嗽,一张脸咳得潮红,缓了缓才说:“是爹……他不想让孩子们去读书了。他说向福半大小子能顶一个人用了,每天上午不下地去读书,一个月家里少了多少公分。还有向燕,她也五岁了,能上山摘野菜、打猪草,应该待在家里帮忙。”
“愚昧!鼠目寸光!读书对孩子来说的好处是长远的!”向云蔚气得骂了两声。但也清楚向老爹这个人自私自利,是听不进去道理的。
她继续问:“嫂子你说让我雇他们在小学干活,是为了堵他的嘴?”
郑芬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悄悄掀开一角给向云蔚看——里面是五块钱。然后她就把这布包塞进了向云蔚的手里。
“小妹,我先把这月的钱给你,向福向燕两个孩子都懂事,你放心安排他们干活。要是爹问起来,你帮我说说。”
可怜郑芬的慈母心肠。
向云蔚接下了钱,答应她:“你放心,两个孩子在我这里不会吃苦。但有件事你得跟我说清楚,嫂子这钱拿来的,和你身子是不是有关系,怎么咳成这样?”
郑芬又咳了两声,低声将事情来龙去脉告诉了向云蔚:“这钱是我私下纺石棉线赚的,咳嗽……咳咳咳……咳嗽不要紧,我拿了工钱给自己缝一个口罩,下回带上口罩就没事了。”
向云蔚一听“石棉线”眉头就皱了起来,立刻说:“不行!”
郑芬被她吓了一跳,忙解释:“也是我这几天着凉,那东西也没什么可怕的,村里好些人家也偷着做呢……”
“不行!这东西做久了伤肺!落下的病是跟一辈子的!”向云蔚很坚决。
她对石棉线的了解来源于上辈子。
湖春酒楼有个白案师傅的母亲就是因为纺石棉线得了尘肺病死了,白案师傅每回说起这事来都会哭。说到母亲临走前一口气都喘不匀,为了不拖累家人选择喝农药自杀,一米八的大汉蹲在地上哭得鼻涕眼泪一把。
手工纺织石棉线在五十年代是许多农民和城镇居民的重要收入,也许在向家村这样贫苦的地方曾经被人们看作是摇钱树。石棉线并非是棉,而是一种硅质矿物的纤维,在工业上用途很广,所以石棉线的利润极高,但是相伴而来的危害也极高。尤其是在农村,绝大部分是手工劳作,像郑芬这样就是用纺棉花线的纺车纺石棉线,就算戴上自制的土布口罩也不能做到有效防护。
纺织过程中的石棉尘会超过国家卫生标准的几百倍,长此以外手工纺织石棉线者大多会换上石棉尘肺。得了病的人轻则咳嗽、气短,重则呼吸困难,极难治愈。
但随着国家对石棉尘的危害越来越重视,早已经出台文件,从上到下禁止石棉制品单位向农村和城镇居民安排手纺加工石棉线。向家村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还偷偷进行手纺石棉线。
向云蔚语气坚定:“既然村里还有其他人纺线,你也看见那些长久纺线的人身体变化了。而且这东西是‘一人纺线,全家受害’,嫂子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孩子想。”
“不,不影响孩子,”郑芬连连摆手,“我是干完农活,偷着去邻居孙大娘家里纺的。”
“你熬坏了自己身体,孩子们将来没了娘就能好过?!我就问你,孙大娘现在身体怎么样?”
郑芬垂下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向云蔚拍了拍她的肩膀,决定拉她一把。一个愿意为了孩子燃烧自己的母亲,值得被拉一把,也能够信赖。正好自己也需要一个帮手。
于是她开口道:“嫂子,我不是不让你去找活干,只是不想你做这种伤害身体的事。我这里另外有一个活,你来帮我卖米花糖,别再去纺石棉线了。”
“卖米花糖?”
“对,卖米花糖。我昨天去镇上试过了,就在电影院门口,才一会功夫就卖了两块钱,这还是没有多的米花糖了。保守估计,一天能卖上四、五块钱。我给你按抽成算,每卖出一块钱,你抽一角。一个月下来,肯定挣得比五块钱多。”
郑芬眼睛都睁圆了:“一个月能卖一百多块钱?!”
“我有八分把握,”向云蔚说,“你如果答应,明天跟我去镇上卖一趟就知道了。”
郑芬立刻点头:“愿意,我当然愿意!”
第二天,向云蔚和郑芬背了三斤的米花糖进城,来到解放电影院门前。两人才落脚,有人就先上来打听是不是昨天进城卖米花糖的人。
“我昨天买了两根,香得不行!才开场就吃完了,被我对象催着在电影半当中跑出来卖,结果就找不着你人了。”
然后在郑芬吃惊的目光中,向云蔚开门就卖出了六根米花糖,收入三分球。
向云蔚一边收钱一边冲郑芬说:“嫂子,现在你信我了?”
郑芬埋头给客人包米花糖,小鸡啄米一样地点头。等再有几个客人上门来,她脸上激动的绯红逐渐扩大,也鼓起勇气放开了嗓子。
声音颤颤巍巍又坚定地吆喝起来:“米花糖嘞!又香又甜的米花糖嘞!”
从日落西山到满天星辰,在六点半的《闪闪红星》放映前,三斤米花糖全部兜售一空,一共卖了十二块钱!
向云蔚当场就数了两块钱塞给郑芬:“咱们的米花糖小买卖就算是正式办起来了!开门第一天,凑个整数图吉利,以后发大财呢!”
郑芬激动地说:“小妹,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干!”
大功告成,姑嫂二人携手回家。出城前,向云蔚特地拐去邮局门口,往信箱里投了封信。
郑芬好奇地看了几眼。向小妹从小在村里土生土长,向家也没有在外地的亲戚,她写信这一举动着实叫人意外。但郑芬没有问出口,因为经过这一下午,向小妹在她心中已经是个聪明又有手段的厉害人物,厉害的人物总是会有写信的朋友。
向云蔚要是知道郑芬内心的想法,一定会笑出声来。因为她写信的对象并不是外地的任何一个人,就是本银山镇的人——银山镇县委书记孙通才。她这封信的内容是为了向孙书记举报有人在银山镇乡村收买农民非法手工纺织石棉线。
按照郑芬的说法,私下手纺石棉线的不止她一人。向云蔚阻止了郑芬,也希望能够阻止、挽救更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