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状一事让闲了没半月的京兆府又重新回归忙碌,周沉几乎每日都要和温若云一同跑一趟吏部,来回确认各方信息。
衙役们更是连暖热板凳面儿的机会都没有,他们要跟着解状提供的身份信息,面见考生,并且一一核对清楚。
最麻烦的是画像,为了防止考生作弊聘人替考,所以记录画像是核对解状最重要的一步。
可画一幅画像,少说也得半个时辰。若是碰上考生扎堆的时候,总能将京兆府围得水泄不通。
最惨的还要数去找勋贵家里的纨绔录画像的。这些公子郎君通常是不愿屈尊降贵,自己前往京兆府的。这时就需派出衙役上门核对,其中的麻烦不胜枚举。
比起冬节护驾时单纯的体力活,劳心费神多了。
由曹功参军温若云带头,大半个京兆府都染上了一脸愁容。
吟风也没能例外。
衙役们一旦操劳起来,总有耽误饭点的。
许多人只得拜托吟风多做些胡饼一类的干粮,好方便他们带着随时拿出来充饥。
靠着吃胡饼充饥的衙役一旦多起来,公厨小院就会变得冷冷清清。就连经验丰富的李策也会拿捏不住食量,总是一天多了、一天少了。
一连做了几天胡饼,吟风揉面揉到胳膊抽筋,满脸愁色的她决定做点新鲜的东西。
既方便携带,又方便食用。能够满足这两个条件的美味并不多,但蜜汁猪肉脯绝对是这个苛刻前提下最好吃的东西。
说干就干,吟风抛下胡饼,去西市挑了两块上等前胛肉,还多付了五文钱,让肉摊老板帮忙剁成了肉泥。
她往肉泥里依次放入去腥的黄酒和增香的豉汁,再码入盐和糖饴作为底味。
调好味道的肉泥还需压成薄片,再放入烤炉中,烤制时要随火候翻动。等到猪肉变色后,再刷上蜂蜜水和白芝麻。
等到猪肉表面被琥珀似的蜜汁均匀包裹,便是成功出炉的信号。
既然已经支起了烤炉,吟风又不厌其烦地尝试做起了饼干。
大梁雍州几乎没有牧民,牛乳尚且是个稀罕东西。黄油、奶酪一类的牛奶附属品自然也做不出来。
吟风制作这些小饼干所用的油都是她自己炼的猪油膏,风味不输黄油分毫。
除了她前些日子做过的桃酥小饼干,这次她又新做出了香葱和果脯口味的。
甜咸齐备,任君采颉。
她忙碌许久,生生将公厨小院变作了零食铺子。
再给衙役们分发胡饼时,她便会用油纸包着猪肉脯和小饼干一起递过去。
猪肉脯做好,没出半日,便火爆起来。
带着它出门的衙役们也就只是一时好奇新奇的吃食,才尝了一角便已停不住口。
猪肉脯的滋味甜中带咸,两相中和,将丰盈油润的肉香长久留在了舌尖。
太香了!
还没到录画像的考生家中,这猪肉脯便已吃光,还欲再吃,就只得寄希望于第二日了。
周沉和温若云去吏部商讨公事时,吟风也给他们各装了一份猪肉脯。
他们二人近来与吏部走得很近,偶尔几顿饭也能顺势在吏部公厨解决,倒也不似手底下奔波的衙役们,需要依靠吃干粮才能充饥。
但……猪肉脯这样的零食,应该没有人能拒绝吧?
周沉手里拿着的蜜汁猪肉脯正在因为手心的温度渐渐融化,黏腻的蜂蜜即将透过油纸,周沉皱起眉头,顺手递给了温若云。
这一幕,恰好被还没走远的吟风看见。
如果生气可以具象化,吟风此刻的头发一定是在熊熊燃烧之中。
而那温若云,来自儒学世家,平日里本就最喜欢搞繁文缛节的那一套。他接过周沉顺手递来的猪肉脯时,明明已经闻到了油纸里断续的香味,但还是极为克制地挺直身板。
到最后,也不过是便宜了驾马的车夫,轻轻松松拥有了三份猪肉脯。
吟风咬着嘴唇,默默记仇。
腊月十五,旬假。
自打从现世来到大梁雍州,吟风就没怎么放松过,每日不是守着灶台,就是守着烤炉。
适逢假日,她特意空出时间,舒舒服服地洗了热水澡,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又在被窝里抻了十来个懒腰,把浑身紧绷的肌肉都消解开,才迟迟起床。
临近正午时分,她悠闲地喝完茶汤,收拾好装扮,打算去东市见见世面。
大梁雍州的地界里,有东贵西富的说法。
与西市的繁荣不同,东边多是朝中贵人所居之地,人间烟火在东市里并不吃香。
这边多是饮金馔玉的奢靡菜式,再佐以附庸风雅的菜名。
譬如一锅鲜炖鳜鱼汤,菜谱上非写作“春风三月初”,店小二神采奕奕,说的是他家的鳜鱼汤的滋味,喝了能让人错觉是春风拂面的三月初。
再说一盘最普通不过的清炒时蔬,偏起名为“盐酪不须添”。
为的是彰显食材之新鲜,不需调味便可食其美味。
吟风倒也不觉拗口,心中了然道,确实如此。
清炒时蔬一菜说是简单,要想做得好吃却不那么容易。
不加盐酪的话,便要加熬了三四天的大骨高汤。
时蔬口感清冽单薄,骨汤浓醇浑厚。将它们放在一起,那自然如菜名所说“盐酪不须添”。
只是东市这些酒楼不仅价高,店家们还很会看人下菜。
见着吟风穿着最普通的麻布袄裙,全身上下没装点任何金银玉石,便急忙赶客,好似吟风身带晦气似的。
也罢。
吟风溜达了几圈,终于在背街角落里找到个卖云吞的摊子。
摊主是对热心肠的夫妇,打从远处瞧见吟风就热络着招呼她过来,拴在石柱上的大黄狗也站起来晃着尾巴。
吟风着实被它惊了一跳,那夫妇连忙解释道:“客官放心,它不咬人的。”
大黄狗兀自摇了会儿尾巴,见吟风不像是会给它赏肉骨头的主,便无趣地躺回窝里,眯上了眼睛。
吟风不免腹诽,东市的大黄狗,也是看人下菜的小祖宗。
还好小摊的云吞价与西市差不多,都是六文钱一碗,吟风放心大胆地点了一份。
这家云吞并非是现包现煮的,像是提前包好存放起来,等有了来客才拿出来。
面皮倒是还算轻薄,只可惜里头的葱花肉馅也跟着清减不少,不仔细尝,甚至辨别不出肉味来。
里头的葱花和姜粒也剁得并不充分,葱姜颗粒的味道太多浓厚,反而有些喧宾夺主。
唯一可圈可点的就是汤上撒了葱丝和芫荽碎,还点缀了几滴香气四溢的芝麻油。
算是给这碗并不出色的馄饨增色不少。
东市的物价昂贵,能以六文钱的价格吃到这些,本不该挑剔的。
更何况,还不用自己辛苦劳累地剁肉包馅,吟风也乐得吃个现成。
没吃两口,吟风又被那大黄狗一惊。
只见那原本侧卧着的大黄狗腾地起身,尾巴紧紧夹在后腿之间,喉咙中呜呜咽咽,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顺着大黄狗的视线,一匹高大威猛的骆驼慢悠悠现身。
牵着骆驼的人棕发碧眼,鼻梁高挺而眼窝深邃。身量比起一般中原男人高出许多,约摸是有一米九几的样子。
也不怪那大黄狗吓得死死夹着尾巴,这骆驼和胡人的身量看着,的确压迫感十足。
大黄狗的呜咽声被摊主拉着绳子打断。
胡人眼神晦涩,藏在阴影当中,只牵着骆驼平稳路过,往后巷深处走去。
宽大衣袍带起一阵凉飕飕的风,吟风打了寒战,鼻尖陡然传来浓重的血腥气。
摊主见胡人走远,也松开了护住大黄狗的绳索。
大黄狗湿润的鼻尖微动,尾巴夹得更紧了。
吟风放开云吞碗,转头看向胡人消失的小巷,心中狐疑。
胡人交易多在有“胡市”别称的西市,吟风时常要去那边购买食材,一来二去自然也见过不少胡人。
但东市向来只做当地人的买卖,连风靡大梁的胡饼这里都难见其踪影。
这个胡人看着也不像是生意人,不屠羊不宰豚,身上哪来这么重的血腥味?
而且屠羊宰豚的气味多有腥膻气相伴,而刚刚那胡人身上的味道,却像是……
人血!
吟风战战兢兢地捂住鼻尖,脑海中迅速浮现一出变态杀手犯案后潜逃的惊悚情节。
可摊主夫妇并未察觉到任何异常,稀松平常地洗过手又开始剁馅擀皮。
只有那大黄狗与她相似,端得满身戒备。
她辨别气味的感官,与平凡人不同,与狗鼻子倒是有些相通之处。
此时那胡人已经牵着骆驼隐没在小巷里,她鼻尖仍有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再看向饭桌上的馄饨,胃口也已彻底消失。
她只好本着杜绝浪费的原则,食不甘味地两口吃完,匆匆付过钱便转身溜之大吉。
吟风思忖着,这件事该尽快向京兆府告知才对。
可转念又想,什么潜藏杀手,都是她脑补出的莫须有情节。
如果将这些无根无据的东西告知京兆府,万一让衙役官差们白忙一场,万一害这胡人受了冤枉猜忌,又该如何是好?
可若是当做这事从未发生……
吟风神色恍恍,迈出的步子也如急雨般落下。
埋头从巷子走回到东市主街上,好巧不巧,吟风迎面看到了周沉的马车。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菜名春风三月初,出自《题竹石图》郑板桥,“扬州鲜笋趁鲥鱼,烂煮春风三月初。”
菜名盐酪不须添,出自《对食戏作》陆游,“采掇归来便堪煮,半铢盐酪不须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