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陵江，也是当年她和谢离同归于尽的地方。
谢明烛没想到她夺舍重生之地，竟然也是葬身之地。
她想起当时的那副刀剑相向的画面，呼吸不由沉了几分。握着的扫帚的指尖松开又合拢，合拢又松开，反复几次后，方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勉强从回忆里清醒。
罢了，反正谢离已经死透了。
谢明烛重新握住扫帚，走近那座庙宇，庙宇门前摆放着一樽香炉，上头竖插着二十来根还没燃尽的香，可见这里的香火客并不少。往后向上，金铜镶嵌的牌匾上雕刻着“明烛府”三个字，字添了金漆，灿灿地发着富贵光芒，叫人一看眼睛都要晃瞎了。
谢明烛盯着那牌匾，心里一咯噔。
完了，还真是明烛庙。
她尚且不死心，大步跨过门槛。
庙宇正中央一座青白石神像，雕刻的是位持剑的女神仙。她脸部轮廓尖窄，青黑色的眼珠如灯笼炯炯有神，嘴巴微张，头发盘成奇怪的发髻，戴着有十颗凤头的铜冠，看起来十分的……
丑。
但别说，这神像拿剑的姿势……跟她杀谢离的时候好像，根本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到这谢明烛几乎完全确定了这是谁的庙宇，可她还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抬手拽过一位香客，吓得对方一哆嗦，可谢明烛连眼都没抬，蹲身捡起一块石头在地上写着：
[请问这是哪位神仙的庙？]
那香客看了眼她的字，惊讶地瞧了她好几眼，接着又不耐烦道：“还能是谁，谢明烛谢仙人的庙啊。”
轰隆一声。
谢明烛眼前一黑。
她颤巍巍地伸出指尖，指着那丑到离谱的神像。谁，谁的……她的？不是，她长得有这么丑吗？随便找个棚子拉头猪出来幻化成人都比这长得好看吧？
她谢明烛好歹当年也是被评为过修仙界第二美人的。虽然后来众仙家都觉得她一掌门不适合呆在那中轻浮俗气的榜上，很快就勒令把她的名字撤了下来。
但好歹，她也是公认过的大美人啊！
谢明烛气得头昏眼花，差点没一口气厥过去。她尽力阻止自己冒起砸庙的念头，继续问那香客：
[这谁建的？什么时候建的？]
香客：“谁建的这我咋清楚。可这庙都三百年历史了，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那辈就有了，你居然会不知道？你外地来的吧？”
谢明烛哑然。
她还真是外地来的。
接着她忽然又想起一件事。等等，他说这庙历史有三百年了？
谢明烛咽了咽唾沫：[请问，今夕是何年？]
香客：“盛京四百六十七年啊。”
四百六十七年……距离她死竟然已经过去了整整三百年？！
谢明烛丢了石子，傻愣愣地看着那座丑神像。香客见她不说话，怕招惹上什么晦气，赶紧趁机会快步地溜走。
偌大的明烛庙内瞬间仅剩下一个骨瘦如柴的哑女，和一座青白石神像。
其实说震惊倒也不算太震惊，她多少还是能猜出来自己死了很久，可在亲眼确认之后，难免还是有些无法接受。没想到竟然过了三百年，那羁留山还在吗？她那位要死不活的师祖不会骨头都化成灰了吧？
不可能不可能。
谢明烛猛地摇头。
好歹是快位列仙班的半仙人，那可能才三百年就嗝屁了。
可她的别院里还埋着小金库啊，换成银票少说也几万两，这都三百年过去了，指不定早就被哪个糟心玩意儿给偷光了。而且以她现在这个状态，夺舍成了哑女不说，修为还没了大半。别说回羁留山了，就连芳陵原都走不出去。
谢明烛越想越愁苦，一张本来就面黄肌瘦的脸跟霜打的茄子似的，皱皱巴巴，泛着枯瘦的紫。
她肯定是要回羁留山的，可这路上的盘缠该怎么办呢？这屠菱歌一看就穷的叮当响，她还得另外想法子挣钱才行。
她一边盘算出路，一边心不在焉地打扫着庙里。
扫了没一会儿，谢明烛这副身体禁不住折腾，累得气喘吁吁，她走到顶梁柱后头坐下休息。
刚坐下没多久，却忽然听到一阵闹声传进来。
“你确定是这吗？这不是神仙庙吗，怎么可能闹鬼？”
听见“鬼”一字，谢明烛竖起耳朵。
“是真的！”少年忍不住拔高声音，怕人听见，连忙压低，“我家有个老奴半夜来这祈福，结果第二天就失踪了。”
“也许是他自己跑了呢？”
“他儿子都在我府里干活，他一个老头，自己跑有什么用！”
此话一出，那少年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了，“那……那我们来这，不是很危险吗？你干嘛来带我来这里啊。”
“好玩啊！”他脱口而出，“没事你别担心，要出什么事我家里还有徐仙人呢。我就是想看看这里是不是真闹鬼啊。”
“那白天来有啥用啊，哪有鬼白天出来晃悠的。”
“自然是要夜里来。”少年说到这，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我们可以夜里把那个哑女骗过来，她要是没死，那就说明没鬼。”
胆小少年咽口水，“那要是死了呢……”
少年哼笑，“那就死了呗，反正就一个奴婢，算什么东西。而且长得那么丑，身上那股臭味我隔十丈远都能闻见，她早点死我还乐得开心呢。”
“反正就这样定了，你不是不想跟家人来这祭拜吗，要是真有鬼，咱就可以出去玩了。”
胆小少年犹豫片刻，“那……那好吧。”
他们窸窸窣窣地商量夜里怎么把菱歌骗进明烛庙，一炷香后才商量完。
脚步声远去，谢明烛从柱子后走出，目光盯着那两个少年的背影。她刚刚就觉得其中有个人的声音怪耳熟的，现在回想起来，不就跟之前把她关进马厩里的那个声音一样吗？
先是想把她关进马厩，任由马踩死，现在又想把她关进闹鬼的庙里。
谢明烛轻叹了声。
屠菱歌，你的命也是真苦。
她丢下扫帚，走回青白石神像前，仰头盯着那座神像的眼珠。虽然长得确实丑，但并不是招邪物，谢明烛也没感觉到这里有什么鬼祟阴气。
这里真的会闹鬼吗？
谢明烛忽然想到一个挣钱的法子。
要是这真的闹鬼，那她除邪不也能赚到不少钱吗？这可是她的拿手绝活啊。
谢明烛原本还想借此机会教训一番那个少年，但她确实对这间明烛庙颇为好奇，不如就先顺着他们的意思，晚上来试探一二。至于那个少年，得出结论后再处理他也不迟。
谢明烛心中有了定数，很快回到赵府。
屠老头是赵府的马夫，吃喝都在赵府，她这个哑女自然也是。
屠菱歌就睡在柴房旁边，和其他丫鬟都挤在一起。两丈长的木榻上并着七床被褥，谢明烛在最窄的角落里找到自己的位置。这个很好找，因为一眼望过去就角落的被褥上落着几根马草。
白日里丫鬟房几乎没人，大家都各司其职忙得不可开交。
所以此时倒也还算空旷。
谢明烛从枕头底下翻出来一本小册子，估计被水泡过，上面的墨迹已经看不清楚，只能艰难地看到几个“女”、“南”。她翻了几页就把册子合上，又从被褥里找出一个小木箱。
木箱里是一张小画像。
画的人手还算巧，一位翩翩少年郎跃然于纸上，意气风发俊美非凡。
但谢明烛却拧了眉。
这画里的少年，居然是赵家的少爷。
夜里。
那赵家小少爷赵汝南果然来敲了屠菱歌的门。
谢明烛在其他丫鬟不怀好意的打量下，推门而出，瞧见月光下冠袍带履的赵少爷。要是单看这副皮囊，也确实算得上是个美少年，只可惜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屠菱歌，本少爷要出去逛灯会，你跟我一起去。”赵汝南趾高气扬地抬着下巴。
谢明烛作为丫鬟自然没有权力拒绝，她提上一盏灯笼，跟上赵少爷。
今夜恰是月圆，风发出嘶嘶的响声，地面树阴摇曳晃动，像极了冷气阴森的鬼影。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赵府，小半个时辰后，明烛庙出现在视线中。
刚靠近庙宇，谢明烛便顿住脚步。
不一样了。
和白日里安详平和的气息，完全不同。
赵汝南见她不动，扭过头，“还不快走，等在这祈完福了再去逛灯会。”
谢明烛内心冷笑：逛你娘的灯会。
她面色不改，半垂着眼皮，沉默寡言地继续跟上少年。
进了明烛庙后，赵汝南忽然惊讶大喊，说自己落了东西在府里，要赶回去拿，让她在这等候。谢明烛也不戳穿，就淡淡地看着他蹩脚演戏。
他要走，可以，谢明烛不但不挽留，还给他开了庙门，送人出去。
赵汝南虽然心中隐约觉得这事情顺利地有些出奇了，但草包的脑袋哪里想得到，眼前这个哑女，骨子里早已变成了另一位举手投足都可令天下一震的仙家掌门。
他只会在心里得意着，终于可以借机会赶走这个丑八怪了。
赵汝南找到借口离开明烛庙，笑藏都藏不住，他快步踏出门槛，在谢明烛转身的瞬间，用力将门关紧。接着，外头便传来锁门声。
谢明烛装作惊慌地大力拍动门板，门外响起少年肆意妄为的嘲笑。
“屠菱歌，你就死在这吧！”
脚步声消失地很快，没一会儿就没了少年的动静。
等人走后，谢明烛停下演戏，轻轻甩了下拍门的手，漫不经心地看向四周。
窗门全部都被封了起来，应该是跟他合谋的那个少年干的。
小小年纪就心狠手辣，丧尽天良，就这样一个人，没想到屠菱歌竟然会喜欢他，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夜半子时，正是最冷寂的时刻。
庙内的香火已经焚尽，只有烛火燃得正盛，可以听见滋啦的细微声响。谢明烛站在神像正前方，凝视着神像的面部五官，忽然，她微微眯眼。
眼珠的颜色，不一样了。
白日里还是青黑色，可现在看起来接近深绿。
总不至于才半日过去就掉色成这样吧，那这神像也太粗制滥造了。
谢明烛猜测这神像肯定有异常，她抬手，从袖间飞出一只纸折的燕子，钻进神像里很快消失不见。
那是她傍晚趁着没人折的，虽然修为没了大半，但两百年修为没了一半也还有一百年，打不过千年道行的王八，难道还打不过几十年道行的小鬼吗？
没一会儿，纸燕从神像中钻出，原本白净的纸面被沾染上大片污秽。
果然有问题。
她收起纸燕，双手结成印，预备除去这神像中的污秽之物。可咒印尚未结成，背后猛然一道阴冷剑气袭来，谢明烛迅速转身闪避，看见一戴着饕餮面具的黑衣男子。
他周身被一团黑雾包裹，手持长剑迅疾朝谢明烛刺来。她心神一凛，脚下用力一蹬腾空而起，跃至男子身后，双手三指合拢，施咒放出数百只纸燕纷纷冲向对方的面门。
趁着男子眼花缭乱间，谢明烛打破被锁住的庙门，快步朝外跑去。
并非是她胆小惧事，而是这面具男子身上有股极其重的阴气，恐怕不好对付。
谢明烛穿过琼花树，刚跑到刻有“芳陵江”的石碑旁时，那男子却已挣脱开纸燕的束缚，不过眨眼便追至身后。
该死！
这人什么鬼！
谢明烛心中暗骂一声，既然逃不掉，那就只能跟对方硬碰硬了。
她刹步转身，划破指尖，以血为祭画出封神阵。封神阵可封神守天，无论是多大能耐的邪魔妖孽，都不可能闯进这阵法里。但完成封神阵的要求极高，几乎是与魂魄挂钩，所以这千百年来只有两人可使。
封神阵自谢明烛掌中展开，铺天盖地，极为宏大。
黑衣男子惊愕停步，但与此同时，他也看到谢明烛身后一碧如洗的芳陵江面，涌现出暗红的阵法纹案，与封神阵完全一样。
这千百年，世间仅有二人可会封神阵。
其一是羁留山掌门谢明烛，
其二，便是她亲自传授的徒弟——谢离。
那芳陵江下，埋着的是魔头谢离的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