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离,你可知罪?”
芳陵原的琼花一去万里延绵不绝,风过留香,空中尽是刀剑划过后破碎的残花,落地成泥,淹没在血泊里。
谢明烛手握剑柄,压低身躯,冷漠的眉眼间溅过几滴血珠。她顺着剑锋望去,长剑刺进谢离的胸膛,几乎可见剖开的血红骨肉。
一旁,众仙家大惊失色,不敢出声。
他们谁都没想到,谢明烛居然真的忍心下手诛杀自己唯一的徒弟。
而此时那徒弟微微仰着头,回望谢明烛。
他急促而颤抖地喘息着,鲜血不断顺着嘴角淌下,滴落在谢明烛的手背上。
“师父……”
他颤栗地伸手,握紧谢明烛的剑锋,眼眶猩红,“师父…好疼啊…”
谢明烛的眼帘微动,她闭了闭眼,终是不忍,“很快就不会再疼了。”
谢离似哭又笑,一声又一声,痴痴地喊着她师父。
到底是八年的师徒之情,谢明烛又不是冷血无情之人,怎么会真的无动于衷呢?
她露出几分心软,叹了口气,松开剑柄,垂头靠近谢离。指尖捏了一个诀,试图减轻几分他身上的痛楚,至少不会让他死时太痛苦。
可术法刚捏到一半,身后忽然传来呐喊:
“谢掌门!!”“小心——”
噗呲——
一把匕首斜插进谢明烛的心肺,鲜血四溅,剧痛猛然袭来。谢明烛愕然睁大眼,僵住了身体,“你……”
她重新对上谢离那双偏执的眼睛。谢离仍旧是那副似哭又笑的神情,却勾起嘴角,沉声冷笑:“师父,即便我死,你也要来陪我的。”
“……你…这个孽徒…”她声音嘶哑,气息紊乱。
谢离用力将匕首刺进她胸口,尽数贯穿了她的身躯。谢明烛吃痛闷哼,四肢变得寒凉,她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性命在迅速流逝,就连神识都在消散。
就在最后一缕神识即将消散的刹那,她陡然想起什么,艰难张开嘴,拼了命握紧剑柄,用力往下——
“死——”
匕首和长剑彼此贯穿了对方的心肺,满地都是谢明烛和谢离的血。
四下寂然,谢明烛那一字“死”,让在场仙家无人敢发声。
世间无人不知,谢明烛能够位登修仙界第一,数百年来无人可撼动其位置,不是凭借精湛的剑术和阵法,而是因为她的言灵术法,这天下没人可以违抗。
即便是万年恶鬼,只需她一个死字,便永无生还可能。
但从来没人听过谢明烛用这样赶尽杀绝的路数,她虽然性情喜怒不定,也对不少门派长老出过手,可就算是在面对深恶痛绝的人时,也不会用言灵“死咒”。
可是现在,
她却用在了自己的徒弟身上。
用死之一字,要他永世不得超生。
谢明烛和谢离四目相对,靠得那样近,她能闻见谢离发间的琼花香,也能闻见他骨子里阴魂的血腥味。
谢离似乎隐约动了嘴唇,可谢明烛听不清他讲了什么。也许是在怨她,也许是在诅咒她。
下一刻,她吐出一口鲜血,握着剑柄的手缓缓松开。谢明烛的躯体失去了最后一丝温度,倒伏在谢离怀中,那双眼睛望着谢离身后的芳陵江,远处有盛开了万里不绝的琼花,簌簌作响,清晰又模糊。
那些琼花映在她的眼睛里,渐渐的,渐渐的,失去了最后一分光彩。
谢明烛死在了谢离的怀中,再无声息。
众仙家默声悲悯,谁也猜不到竟然会有遭此变故。他们中有人抬步上前,想将谢明烛从谢离的怀里抱出来,可刚伸出手,却发现谢离仍睁着眼睛,没有死去。他的手背青筋与骨节突起,用力极大地抱紧谢明烛。
“魔头没死!!”那人失声大喊,踉跄后退。
众仙家闻声同时大步向前,可下一瞬却见谢离猛然抬手,他以迅疾速度画下一道阵法,随即带着谢明烛的尸首往后倒去,两人紧紧相拥,坠入了芳陵江的千丈江面之下。
而那道阵法中飞向空中,扩大至万顷轰然落下,覆盖整片江面。
“什么?!”“封……封神阵!”
“他要封锁芳陵江!!”
众人面如土色,可封神阵已经完成,他们谁也无法闯进芳陵江里,只能眼睁睁看着谢明烛的尸体坠入江中。
于是,盛京一百六十七年,在琼花最繁盛的时节,羁留山掌门谢明烛,死在了魔头谢离的手中。她的尸体和魔头谢离共同沉入了芳陵原的千丈江底之下,自此后百年中,都无人能够靠近。
三百年后。
“快!把她丢进马厩里!”
“把她关个一天一夜,看她还不敢敢对咱少爷不敬。”
“把她的手脚都捆起来!被马踩死就算她活该。”
耳边传来一阵嘈杂混乱的声响,鼻间更有恶臭熏人,谢明烛还没彻底睁开眼,胃里就翻涌起一股恶心感,她猛地直起身往前倒去,弓腰干呕,眼前头晕眼黑什么都瞧不清楚,只晓得太阳穴仿佛被用力撕扯般头疼欲裂。
“少爷,她醒了!”有中年男子的声音啧啧发笑。
“醒了更好。”一位少年倨傲哼声,“快把马牵过来。”
马厩的门栏被打开,接着有马嘶声靠近,恶臭更加明显。谢明烛吐得昏天黑地,完全没精力睁眼看清楚到底是谁要害她。只听见没过一会儿,那门栏又被关上,密集的脚步声远去。
谢明烛倒伏在地上缓了许久,才终于存下点力气睁眼,看清楚周围一切。
她倒在马厩的墙角边,手和脚都被麻绳捆住,这里太过脏乱,到处都是臭烘烘的马粪,谢明烛只偏头扫了一眼,就差点又呕出来。她赶紧收回目光,瞧向斜前方的那匹红鬃烈马,由于马绳未牵,马跟她离得尤其近,此时正用那两颗绿豆芝麻眼睛探究地盯着她。
谢明烛跟它大眼瞪小眼,神游天外。
她不是死了吗?
这是哪?
这丑马哪来的?
一连串问题搅在谢明烛的脑子里,她茫然地看向马厩外:蓝天、白云,日照高山……那阳光刺得她眼睛还有点疼。
不是梦境。
难道她没死成?
可没死成也不该被关进马厩里啊,她可是羁留山掌门,四大修仙门派之首,怎么可能会被随随便便地丢进马厩里。
“菱歌,菱歌!!”
就在谢明烛思忖着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时,马厩外传来呼唤声。一个麻衣灰布帽的老头走到门栏前,看到红鬃马先是吓了一跳,随后瞧见墙角里狼狈的谢明烛。
但老头对这场面好像见怪不怪,轻车熟路地转身出去拿了根马绳回来,给马牵上,再走到谢明烛跟前给她解绳子。
谢明烛默默打量他,没有开口。
老头边解绳子边磨磨唧唧地念叨:“你这丫头也是,明知道咱府上的小少爷就喜欢恃强凌弱,那你躲远点不就好了,还非要凑上去招人骂。人家是世家少爷,你呢,一个没爹没娘的哑女。别说跟人少爷做朋友了,就是做贴身婢女你都不够格的……”
谢明烛从他的话里抓住了个关键词,
哑女?
她张了张嘴巴,发现自己确实发不出声音,心情顿时有些复杂。
复杂的不是她穿成了哑女。
而是——
她怎么又穿越了啊?!
至于为什么这么说呢,其实还得从前世说起。
前世,谢明烛是个殡仪馆的业务接洽员,说白了,就是殡仪馆里那个做销售的,每天跟人疯狂宣传殡仪馆的火化业务有多贴心。
她一直觉得干这事挺损阴德的,倒不是这活不道德,而是每天跟死人打交道,她害怕啊!
正所谓,万事有因必有果。
果不其然,没多久,谢明烛就生了重病。
最后,这个殡仪馆的销售员,把自己送进了火化场里。
但上天有好生之德,她死后一睁眼,发现自己居然穿到修仙世界,还是掌门的亲传弟子。这么个好机会她自然要把握,于是谢明烛日夜勤学苦练,终于在两百后年,成功顶替原掌门,成了修仙界中第一人。
本以为她这辈子就能长命百岁了,
可没想到却被自己从路边捡来的徒弟一刀捅死,
结果现在又穿越了,还穿到了一个哑女身上。要知道她能成为修仙第一人,靠的就是言灵术。可现在直接把言灵给她禁了。
真是一朝回到解放前,就连条底裤都不舍得给她留。
谢明烛眼角抽搐,面无表情。而跟前那老头还在唠唠叨叨,好像这嘴巴就不会合上似的。
她听得耳根子疼,抬手让老头停了声。
从老头的话里,谢明烛大概猜出来了是个什么情况。
她应该确实死了,但就是没死透。可能谢离在杀她的时候出现了意外,导致她穿越到哑女身上,也就是夺舍。而这哑女名叫屠菱歌,是这屠老头几年前从街上捡回来的孤女,因为见她可怜所以收下了她,让她跟自己姓。
屠老头是赵家的马夫,屠菱歌日常的工作就是跟在他身后清扫院落和马厩。大抵是因为哑巴又长得丑,所以总被大户里的被小少爷们联合起来欺负。
老头看了眼屠菱歌,总觉得她哪不一样了,但又说不上来具体细节,便没多有再细想。
他解开麻绳,谢明烛揉着酸疼的手腕,跟他走出马厩。红鬃马在身后发出高亢欢呼的嘶声,也不知道在兴奋个什么劲儿。
“这马今天怎么这么吵,以往可是连个屁都懒得放的。”屠老头皱眉问她,谢明烛扭头扫向马厩里的马,眼睛微眯,那马厩忽然安静了下。
“哎,怎么又没声了。”
谢明烛摇摇头,装不知道。
“屠老二!”
走到庭院中央,有个老汉一瘸一拐地从院门里急匆匆地跑进来,伸手叫住老头。
“老狄啊,你不是扫庙去了吗?”
老狄道:“我找你就是为了这事,今天那庙我实在没空扫了。我家那孙媳妇你也知道吧,今早田地里一摔,羊水破了,正生孩子呢,我得赶紧去瞧瞧啊。”
“你儿子盯着不就好了,你一老头去作啥。”
老狄瞪眼,“那可不行!我得盯着!徐仙人跟我说了,这家里头当家的盯着,才更容易生孙子。”
“呀!”屠老二惊声,“徐仙人说的?那你还不赶紧去,快去快去,那庙我今天给你扫了!”
“行行行!”老狄连声道谢,急忙忙地来又急忙忙地转身跑了。
谢明烛在一旁听了全程,心中困惑。
还有这个规矩?她登任羁留山掌门百年,怎么从来没听过还有这说法。
“菱歌,今天院里不用你扫了,你去把庙扫扫干净。”屠老二朝她道。谢明烛顿了会儿,不知道庙指的是哪,便没有动静。屠老二眉头一锁,“怎么了,还不快去?不就城西江边的那座明烛庙吗?你又不是没去过。”
明,明烛庙?什么庙?
谢明烛愣住,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还愣着干什么。”屠老二推搡她的肩膀,把扫帚怼进她手里,一边催一边推着她走。
走出院门,屠老二站在门前给她指路,谢明烛就顺着西侧一路往前走。
横穿过车马如流的街巷,闹市的喧嚣声远去,周围不知何时变得分外安静起来。
再直走过两条小道,谢明烛骤然停下脚步,神情愣住。
跃入眼帘的是石子道尽头的琼花树,风一过便簌簌作响,花瓣飘落,琼花树后立着一块石碑,有几丈高,毗邻一座尊贵庙宇。
石碑上狂草镌刻三个大字。
谢明烛收紧指尖,掐紧扫帚的棍柄。
石碑上刻着:芳陵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