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郦回来禀报时,内阁几位官员正在文渊阁议事。
眼见着方才还面色从容的谢阁老骤然满脸阴沉,下首还在回禀北疆赈灾一事的户部侍郎吓得浑身一颤,险些跌坐在地,好在被人扶住了。
北疆雪灾较往年严重许多,赈灾款还被沿路官员层层剥削,户部来回话时本就战战兢兢,眼下又见首辅大人面色沉冷,不知又是哪一环节出了岔子。
思及此,众人心中更是惴惴不安,如履薄冰。
春未园那边,几场激烈的角逐之后,最终是一名高大威猛,体魄强悍的壮汉守擂成功,崇宁公主看得酣畅淋漓,给拔得头筹者赏了百两黄金,给所有参赛的角力士都赐下强身健体的鹿血酒。
其实角抵为百戏之一,历来为王公贵族所喜,尤其像晏明帝这种将帅出身的皇帝,对于角力斗争更是痴迷,年轻时甚至常在军中与麾下将士同台较量。
崇宁公主受宠的一部分原因也是像极了自己的父皇,喜爱这种徒手相搏的角斗表演。
可皇后却觉得,女儿家就该在闺中修习琴棋书画,整日看一群男人赤膊相斗像什么话?
故而今日的生辰宴会,公主只能瞒着皇后,偷偷请到宫外的角抵表演班子,等看完表演,皇后就是想怪罪也晚了。
角抵戏之后,台上戏班唱起了昆曲的《慈悲愿》,这些世家小姐们素日看多了杜丽娘和卓文君,偶尔换换口味,看唐三藏西天取经也觉得很有意思。
沈润向来不喜这些咿咿呀呀的戏曲,与陆修文别了众人,离开前幸灾乐祸地提醒崇宁公主道:“姨母那边你自己看着交代。”
崇宁公主推了他一把,笑道:“我让父皇来替我做主,母后还能当真罚我不成?”
上了马车,沈润才发现陆修文还眷恋不舍地往园内瞧,“你看什么呢?”
陆修文攥紧手掌,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阿润,你等我一下。”
说罢一路小跑折回,往戏台的方向去。
瑞春忽然被人喊了出去,回来时在阿朝耳边说了句话。
“你说……那位陆小公爷找我?”
阿朝怔愣半晌,想起方才台下他悄悄盯着自己,心中隐隐有些眉目。
考虑到对方出自郑国公府,其父、其祖父又是哥哥在朝中的同僚,将人晾着只怕不大礼貌,阿朝犹豫片刻,还是起身去见。
与那位张扬倜傥的武安侯世子不同,陆修文是一种文秀内敛的气质,也是京中世家子弟中少有的真才实学,否则也不会被选为太子伴读。
陆修文今日之所以跟沈润过来,原本是偶然从公主口中听得这位谢家小姐也会到场,他回去在母亲郑国公夫人面前提了一嘴,没想到郑国公夫人竟拊掌大喜,称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叮嘱他定要找机会前往,务必先于京中其他贵族子弟,在那位谢家小姐跟前露上一脸。
倘若真能与谢府结亲,无论对国公府,还是他自己的前程都大有助益。
尽管陆修文有读书人的清高,向来不愿如寻常世家子弟那般,享受祖先的荫庇虚度光阴,他是要通过考科举走仕途的,何况以他世代簪缨的家世,原也不必靠妻族上位,但最后终是拗不过母亲的敦促,还是过来了。
却没想到,这位谢家小姐竟生得如此仙姿佚貌,他自认博览群书,却想不出任何华丽辞藻能与之相配。
至于沈润,风流之名只怕不亚于当初的梁王世子,谢阁老断不会将妹妹许配给那样的人,而他今日近水楼台先得月,或许正是良机。
只是不知,她会不会来?
陆修文立在树下,心内焦灼不已,却又不能表现在脸上,直到脑海中那个挥之不去的身影缓步向自己走来,心中的巨石方才落下。
阿朝已走到近前,却见那人仍旧痴痴望着自己,心下有些好笑。
瑞春连唤两声,陆修文才回过神来,赶忙拱手赔礼:“陆某冒犯了。”
阿朝回礼道:“不知陆小公爷有何要事?”
温软的嗓音令他心中微微一漾,陆修文柔和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心跳却已如擂鼓,“打扰姑娘听戏,是陆某的不是。冒昧请姑娘来,是想问姑娘……可曾议过亲?”
他听母亲说过,这位谢小姐尚未及笄,大抵是未曾议亲的。
且今时不同往日,便是从前在济宁许过人也无妨,身份悬殊是其一,更重要的是,谢阁老好不容易寻回来的妹妹,又岂会舍得让她嫁回济宁?
果然见她微微红了脸,轻轻摇头:“不曾。”
陆修文向来沉稳过人,欢喜的神色尽数压在眼底:“实不相瞒,陆某虽与姑娘仅有一面之缘,心中却甚是钦慕,不知姑娘可有意……”
他意识到自己有些急了,生怕吓到她,又慌忙改口:“陆某并非干涉姑娘的心意,只盼来日姑娘议亲之时,能考虑陆某一二……”
阿朝也未曾想到他竟如此直白,一时讷讷,良久之后才抿抿唇道:“我……都听我哥哥的安排。”
陆修文面色微红:“是,是该听阁老大人的安排……”
凌砚在暗中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不禁咬牙切齿,双拳紧紧握出骨节错位的声响。
这位陆小公爷还真是好大的胆,竟敢肖想他们谢府的姑娘!
身侧的暗卫已经画完像,凌砚当即道:“同方才那几幅一起送往宫中,给大人过目。”
春未园的画册很快送到谢昶手中。
户部的官员一见有人来禀,全都吓得抖如筛糠。
殿内一阵死气沉沉的平静,唯能听到首辅大人指尖翻页的声响,如刀尖捻磨后背般的清晰。
谢昶一页页翻开画册,漆黑的眸光愈发沉戾下来。
第一幅是台上两名赤身搏斗的角力士,小丫头坐在台下,倒是看得尤为认真;
第二幅画人头攒聚,打前头的那两位正是武安侯世子沈润与郑国公府的陆修文,两人的目光甚至毫不避讳地落在面前的清丽少女身上;
至于第三幅……谢昶暗暗捏紧手中的狼毫,唇边溢出一丝冷淡的笑。
他倒是没有想到,陆修文看着文弱寡言,竟也敢打阿朝的主意!
可画中的少女低眉敛目,竟未见排斥之色。
谢昶沉默地闭上眼睛。
对比过往在琼园能接触到的富商员外,以及殷重玉、沈润之流,陆修文这样的出身和才学,一旦主动,小姑娘如何招架得住?
她大概还不习惯自己是何人的妹妹。
恐怕也不知,但凡她开口,哪怕是天上的月亮,他也能给她摘下来。
区区一个陆修文,他也配?
殿内众人久久不闻动静,颤颤抬头时,却只听“啪”的一声,首辅大人手中的狼毫竟生生折断!
下首的户部侍郎霎时绷紧了头皮。
这动静,这态势,仿佛折的不是笔,而是那些贪污受贿官员的头盖骨。
春未园。
阿朝已经坐回台下,却丝毫没有看戏的心情,闲聊间,指尖倏忽一阵剧痛袭来,疼得她脸色瞬间煞白。
瑞春当即注意到这一插曲,赶忙关心道:“姑娘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阿朝看向自己毫发无损的手指,困惑地摇了摇头:“方才不知为何,突然疼得厉害,这会已经好多了。”
她揉了揉泛疼的指节,放到唇边轻轻吹了吹,待疼痛稍加缓解,这才抬起头继续道:“你方才说到,这位陆小公爷如何?”
瑞春便将陆修文在尚书房伴读的经历说了说,又道:“此前倒从未听说这位陆小公爷对哪家贵女有意,也因他年轻,来年又要科考,可以说是前途无量,郑国公府似乎并不急于他的亲事。”
阿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瑞春便以为她对陆修文有意,“陆小公爷的确不错,模样、家世、才学在京中子弟中俱是上乘,不过姑娘还小,又才与大人兄妹团聚,不必急于考虑嫁人。大人最是慧眼识人,来日也可为您多掌掌眼。”
阿朝这才知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赶忙摆手道:“我并非对他有意,只是在想,我若要嫁人,自然要嫁哥哥满意之人,且在朝中能帮到哥哥最好,我自己欢不欢喜都无妨。如今我也只有哥哥一个亲人,我只盼他能高兴,哥哥让我嫁谁,我便嫁谁。”
瑞春心道姑娘只怕还未到情窦初开的时候,这才作如是想,她笑道:“姑娘能处处为大人考虑,大人定然是高兴的。”
台上唱到玄奘行经女儿国,被女儿国国王纠缠,众人都看得津津有味。
席间公主也准备了果子、点心糖等各种吃食,阿朝才剥了两枚松子,便闻到一阵浓郁的酒香。
一行婢女在众家贵女面前的桌上都摆上了酒。
其间有人好奇:“这是什么酒,怎的色泽如此鲜丽?”
崇宁公主笑道:“这就是我在醉仙楼订下的鹿血酒,听闻不仅有强身健体之功效,还能滋补养颜,你们放心喝吧!”
鹿血酒……听着像好东西,可这也太过血腥!
贵女们面面相觑,都下不去嘴。
崇宁公主豪爽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横竖今日是她的生辰,她想如何便如何!
“你们也快尝尝!这酒口感极好,后劲也不大,浅酌几口又有何妨?你们还没喝过呢。”
座下也有一名贵女低声地附和道:“公主的确说得不错……我看过医书,这鹿血酒的确是药酒中难得的佳品,听闻男子饮用可大补亏损,女子饮用亦能驻颜益寿,前朝一位宫妃便极好这口……”
崇宁公主当即笑道:“是吧,我岂会诓你们?”
众人犹犹豫豫,这才相继举起了酒杯,浅尝一口,倒的确柔润香浓,不似观相这般吓人。
瑞春小声地问:“姑娘可能饮酒?”
阿朝轻轻点头,玉姑试过她的酒量,的确是能喝一点的,至少三杯之内不会出岔子。
她浅浅抿了一口,久违的酒香充斥在唇齿间,竟让她有些贪嘴,不知不觉又多饮了两杯。
文渊阁。
谢昶正肃声训话,忽觉一股热意在腹下乱窜,很快大火燎原般地蔓延至四肢百骸。
浑身如绷紧的弦,隐隐有什么已经控制不住了,生生逼出他一身汗。
众人便只见,这位向来冷静自持的谢阁老额角青筋直出,眸光烫得如同着了火般,沉声丢下一句“再议”,抬脚便出了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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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婉是寄人篱下的表小姐,生得仙姿佚貌,楚楚动人,自小给顾家三郎当媳妇养着,待及笄了便要嫁给他。
后来顾三郎一举登科,放榜那日,马上的男人一身大红状元袍,春风得意。
婉婉满心欢喜地站在府门前等他回家,可等来的却是表哥淡漠疏离的目光。
顾三郎觉得,婉婉美则美矣,却并不配他。
新科状元郎,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后来宫中选拔秀女,顾老夫人对婉婉说:“你年轻貌美,人人觊觎,三郎便是娶了你,恐也不能安心。倒不如进宫去,最差也是在贵人跟前当差,比寻常人家的主子还要金贵。”
婉婉望了一眼顾三郎,眸中似掺了水,柔声一笑:“好。”
顾三郎转头,压住心中的悔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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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宫中设宴,顾三郎猛然发现,被太子宠在身边的那明丽冠绝的姑娘,竟是昔日被他抛弃的表妹。
她不是,做了东宫的小侍女么?
再见面,婉婉看他时眼里已经没有了光。
太子斜倚在长几上,容颜矜贵淡漠,传闻他独断专行,暴戾铁血,绝非仁厚之人。
顾三郎被他淡扫一眼,背脊就已出了汗。
上首的男人摇晃着杯中酒,慢悠悠地开了口,“状元郎这双眼,还想不想要了?”
【小剧场】
头一晚,男人神态慵懒,漫不经心地掠过榻上瑟瑟缩缩、钗环凌乱的小姑娘,嗤笑:“知道何为教引宫人么,是让你来教孤,不是孤教你。”
后来,她拿着他给的小册子反复研读,终于开了窍。
当夜,男人眸光赤红,眼底的疯狂压制不住,牙关挤出几个字:“这辈子,你只能对孤一人如此,否则……孤就割了你的舌头下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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