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府里,三个女人在一排小路上走,一蓝,一绿,一红。
红裙的在前面走,给其余两色簇拥着。她是新得了一支海浪苍玉银簪,斜插进发髻里,在本该能衬出点俏气的,可她是短脸,短脖,短的肉身,一整个肢体是各有所短。一整张脸的五官是各自为营,稍不注意,就像一滩散黄的鸡蛋。
那一头赶浪头的苍玉簪给她顶着,巴巴结结的,在她脸上很是委屈似的。
然而她的表情一点不委屈,翘着点嘴角,眯着点眼,总是志骄意满的,简直要让一切外人看出她苏府当家主母的地位是那样得逼人、不可撼动。
蓝衣的夸她:“沈夫人,你这银簪太配你啦,太配啦!”
绿衣也在一旁虚与委蛇:“沈夫人,是不是暗地里收买了那打银簪的,故意给你打得这样好看,我们的两个的都没你那么好看呢!”
蓝衣又夸她:“是的吧?沈夫人早知道了,前些天定做时还故意犹犹豫豫,沈夫人真会打心思!”
这蓝绿一唱一和,上下谄媚着。沈夫人把自个的头发一撩,一只手扶在脖子上,笑道:“什么收买,谁像你们有那么多钱可以花在打扮上,我这黄脸婆,不就图个新鲜。”
蓝衣一笑:“沈夫人您没钱?真笑话了,咱们老爷缺钱花,沈夫人都不会缺钱花。”
绿衣也一笑:“沈夫人随便递个信给自己娘家,金银不都得花花的来......还说自己没钱,沈夫人你没钱,我们算什么?穷要饭去了哦!”
原来她们都知道沈夫人有个显赫的出身,娘家背靠皇室,万万招惹不得。
沈夫人憋着一股气,往她俩酸溜溜地笑道:“那也比不过你们花你们老爷的钱。娘家人的钱,男人的钱,花出去感觉能是一样的么?”
她说着,把一只手垂到另一只手的肘弯,握住了。
“老爷还是舍得在你们身上花钱,甭管什么新奇的珠宝,都是先给你赏眼。”
“哪有的事,是老爷知道沈夫人不爱打扮的嘛,你去说说,他怎么可能不给。”
“就是。老爷那大方一会有一会没的,送我们东西都是一时兴起,沈夫人你去说说,他肯定给。”
沈夫人心想,你们就知道我没说过了。
然而她不能不要这个台阶,于是只是微笑,不语。
绿衣道:“过些时日,咱们苏家和沈家就要举行筵宴了,这下四小姐可要高兴坏了......”
沈夫人听罢,翻了个眼皮,气呼呼道:“她成日那么不省心,为着沈小公爷闹得死去活来,也不见人家能不能看上她。”
蓝衣随即道:“可是......我听说老爷有意和沈王爷家牵线......”
沈夫人静了一下,笑微微道:“老爷是有意,也意不在她。”
两人遂是一愣,蓝衣犹疑道:“您是说......大小姐?”
沈夫人笑而不语,两人便心知肚明。
虽说沈夫人千真万确出身沈家,但她身上所有的,也只是层丝丝缕缕的远戚关系,苏老爷一直想和沈王爷更进一步地套上近乎,联姻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了。而这大小姐乃沈夫人所生,正儿八经的嫡出,苏家和沈家想攀亲带故,论理也该是大小姐出马。
“那大小姐可得高兴坏了吧?”
沈夫人便道:“是喏,整天缠着我问,什么时候筵宴?什么时候能见着她的沈小公爷?烦都烦死了!”
绿衣便嘀嘀咕咕地道:“都喜欢他,我屋里的那群丫头片子也是这个样子,喜欢天天议论他,真不明白,他这人有多大的魅力......弄得我都想见见他本人了!”
蓝衣道:“小姑娘都这样,喜欢长得俊,又有才华的!”
绿衣道:“不过我还听说,沈小公爷有个弟弟,不仅文采斐然,倒比他本人还好看几分......”
沈夫人闻声,便翻了个眼皮,嗤笑道:“他那弟弟可不行,虽然有点才貌,然而年纪轻轻就染上怪病,成天到晚长在床上,病秧子,不成器的。”
“我也听说,他好像最近病得越发厉害,好几次都快过去了......啧啧。”
“所以说啊,沈王爷还是得指望着沈小公爷。”
蓝衣神秘兮兮地探着点头,贼溜溜地笑着:“夫人,这不都靠大小姐了,别忘了,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沈夫人也矜持一笑:“但愿她有这个福气吧!”
“这筵宴是好,只是沈王爷一定要老爷把五个小姐都带上,这就有些......”蓝衣说着,声音小了起来。
绿衣道:“其他人都好说,只是那二小姐......实在难缠!”
闻声,沈夫人遂是嘲讽道:“你们别说,老爷正为着这件事头大呢!本来她时好时坏,还觉得到时可以应付一下,未曾想昨日晌午她又疯了一遭,差点伤着三小姐,可把咱老爷给气坏了!”
蓝衣吓一跳似的,怯声道:“那夫人,你当日可要提防着她点,千万别叫那疯子惹出什么事端,坏了大小姐的事就好!”
沈夫人愁眉一下,随口应了声,却见绿衣忽而鬼灵灵地一笑,凑去她跟前:“夫人,其实若你实在担心的话,我倒有个法子......”
沈夫人微微一怔,就见绿衣掏出一小包东西,放到她的手心。
“这是?”
绿衣偷声道:“只消一点点,就能让她睡上好几天。”
三人面面相觑,沈夫人蹙眉,问:“只是睡觉......不是什么害命的东西吧?”
“那是自然,二小姐再怎么有病,毕竟也是老爷的骨肉啊,我哪有那个胆子!”
沈夫人犹疑一会,才匆匆收下:“多谢。”
两人会心一笑,瞧见沈夫人一脸不自在的模样,蓝衣便笑呵呵地道:“夫人尽管放心,您是为了大小姐的前途,我们都明白的。”
绿衣也笑,假惺惺地叹口气:“咱们二小姐这疯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蓝衣道:“我看是悬乎,她这种情况,吃什么药都不管用,估计便要疯一辈子了!”
绿衣便道:“说句难听的话,我有时候都觉得,就二小姐这种人,活着有什么劲?”
“哎!话也不能这么说,我成日里就指望她发个癫看看笑话,有这么个活宝在身边,咱们倒也能图个乐子。”
绿衣假模假样地急了:“哎呀,可不要让别人听到,老爷不让人私下议论二小姐的疯病的......”
沈夫人在一旁哼了一声,“他以为能堵得了谁的嘴!哪个私下不议论她,连下人们背地里都不晓得说过多少回了。”
蓝衣一笑,偷偷往沈夫人道:“这倒是真的,我听说下人们为笑话她还专门编了个顺口溜,叫什么——‘瘸腿的猪,孬头的龟,苏家的老二,活丑的鬼!’”
三人一下子齐声大笑,沈夫人笑欢了,擦着眼睛道:“这话可说对了,真是‘活丑的鬼’......”
蓝衣幸灾乐祸地道:“不晓得她以后能不能嫁出去呢......”
绿衣也笑道:“谁瞧得上她?她除了一张脸还有的看,别的还能捞着什么好么?谁又会看上个疯子?”
说是时,三人又笑成一片,走着走着,从原先的三角并肩成了花花绿绿的一排,一路有说有笑地过去了。
小凤忽而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听完全程,心思沉沉地往回走了。此时是晌午,她去厨房端了饭菜,回到苏青衿房前,敲一敲门,几下敲完,等了一会,里头没声。又敲几下,等一会,还是没有动静。
她架着托盘散了会神,才一抬手,预备着再敲,门一下子打开了。
“哇,正想去找你。”苏青衿粲然一笑,看见她手中的饭食,眼睛一亮。
“饿死了饿死了!”她劈手抢过托盘,端去桌上就开始大嚼特嚼,整个快活得没心没肺似的。
小凤在一旁忧心忡忡地看了她一会,咬咬牙,还是把方才听到的对话如实告知了苏青衿。
苏青衿闻讯,倒是没什么反应,她原本就不打算参加什么劳什子的宴会,等到筵宴前一天,她就自己装疯卖傻尥蹶子了,还劳烦得了人家出手?
小凤看苏青衿一脸没心没想的,只觉这二小姐真是不知轻重,刚要劝告几声,却看苏青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啦,我方才看见四妹妹在我院门口玩鞭子呢!”
“玩、玩鞭子?”小凤愣了一下,领会到苏青衿的意思,遂是一声长叹:“哎......又来了么。”
苏青衿挑眉:“什么叫又呀?”
“四小姐脾气不好,之前她老是打骂下人,被老爷训诫过几次。后来因为咱们住得比较偏,她想要教训下人的时候,就会偷跑来咱们这边。”
话出口,本以为苏青衿会小小的伤心一下,却看她满不在乎似的,嚼进去一嘴包子,大大咧咧地一问:“小凤,你知道苏白月住哪里么?”
“您说......三小姐?”
苏青衿点点头,小凤稀里糊涂地道:“三小姐她好像,也住得挺偏。”
“哦,比咱们这还偏?”
“那倒没有,只是三小姐性子宁静,不喜人多,平日里也很少见她出来。”
苏青衿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塞了几口包子,餍足地打了个嗝,又转回床上躺着了。小凤无奈地摇摇头,收拾着饭盏,起身离去。
躺到傍晚,却听得门外传来几声“稀里哗啦”的响动,不一会,房间里便弥散出一种令人难忍的恶臭。
苏青衿被熏得呛了好几嗓子,手忙脚乱地从床上蹿起来,推门一看,只见自己房门上被泼了一大滩粪水,好些淋淋漓漓地流在廊檐下,院落里,一时是臭气熏天。
苏青衿瞧见那摊屎尿,眼皮子一跳,青筋直冒,想想都知道是谁干的了。
苏蓝珀,至于么,就为了一只鹦鹉?
再者说,本来罪魁祸首也是她自己啊,往她发什么邪火?
苏青衿没好气地撑着眼睛,忽而听到动静,一抬眸,就见鼻青脸肿的小凤正摸索着墙,一瘸一拐地步了进来。
苏青衿怔了一下,愣愣地看着她,瞧见小凤红肿着眼,一边不太利索地走着,一边往自己牵扯出一个轻微疼痛的微笑:“哈哈,二小姐,你看奴婢多不小心,平地都能摔成这样......”
说是时,小凤嘿嘿笑了两声,一步一步,吃力地挪步到自己面前,说话像喘气似的:“二小姐,我......”
她突然地闭了嘴,只因她也看见了房门前这一片狼藉,讶然失色。
苏青衿眼皮子扑簌簌地跳了会,瞧见她脸上那几处破口淤青,平地哪能摔成这样?那分明是拳脚活生生砸出来的。
欺负她就算了,原本她初来乍到,想着能忍则忍,然而却把火撒到无辜的人身上......
苏青衿阴下面容,彻底被惹毛了。
她凝望小凤,缓慢地吞了口气,细声道:“原来是这样啊。”
“小凤,你也太不小心了吧?”
小凤擦擦眼睛,声音很轻地道:“是啊,二小姐,怪奴婢没用......”
苏青衿忽而攥过小凤的胳膊,柔着嗓子:“小凤,现在可是晚饭时间?”
小凤愣了一下,轻轻答她:“是......”
“你带我去膳厅好不好?我好些天没跟大家一起吃饭啦。”
小凤犹豫一会,弱弱点了下头。
苏青衿笑着应下一声,转眄流精之际,那眼波递出来的一点笑,竟有种阴森森的甜蜜。
“呵呵,那咱们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