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鸿门宴(三)

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朝来人看去。

来人身上有着一种与众不同的安静而宁朗的气息,如同炽烈的夏日午后突然吹起一阵遗失在去年秋季的风。

罗林也顺着众人的目光抬头望去,不自觉地,脸上露出了浅淡的笑意。程澈站在门口,背后是走廊摇晃而炫目的灯光,给他浓黑的发丝描画上细碎的金边。屋里人头攒动,他却一眼就看到了她,目光黏着在她憔悴的脸上,再也没有离开。

“你谁啊?”桌边的一位瘦削的男子似乎极为不满,斜着眼睛看着程澈,嘴里的牙签咬得咯吱作响。

“小帅哥,这是私人聚会哦!”王总身边的女人妩媚一笑,朝着程澈友好地眨了眨眼睛。

罗林这才反应过来,强撑着沉重而晕眩的身体站了起来,程澈见她摇摇晃晃,几欲摔倒,连忙跨前一步挤进了包间,稳稳扶住了她。

罗林朝着桌边诸多面露不善的男性挽起已然僵硬的嘴角,解释道:“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团队的新人,程澈先生,代码工程师。”

“哦,好像有点儿印象,他上台领奖来着,对吧?”王总从上到下肆无忌惮地打量着程澈,突然狡黠一笑:“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个眉清目秀的姑娘呢!”

“可不是,长得秀气着呢!”有人连忙附和着大笑。

“王总,人家个头高,哪有这么高个的姑娘家啊!”那女人倒在王总的怀里,掩唇轻笑。

“怎么没有,叫那个……那个什么来着,金刚……金刚……”

“金刚芭比!”

哄笑声如同海浪,铺天盖地而来,罗林的脸已经冷了下来,她不易察觉地狠捏了一下虎口,压下强烈的反胃感,安抚地拍了拍程澈搀扶着她的胳膊。

她昂起头,声音中的笑意逐渐消散:“王总作为投资界的领军人物,赔本赚吆喝的事情是从来不做的,我相信,如果我们没有取得这次交流大会冠军,王总也不会求贤若渴地联系我们,愿意为我们提供后续的研究资金。这至少说明,王总在我们身上看到了,远比一个冠军更有价值的东西。”

“程澈先生虽然之前名不见经传,但在这次比赛中,他几乎可以说是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论实力,他绝对不比我们团队中任何一个人差,甚至,还要更好。”

“所以呢?”王总此时正低着头把玩着手里的酒杯,表情晦暗不明。

“所以,如果王总愿意和我们合作,至少应该给我们团队的任何一个成员以应有的尊重。”

房间里的笑闹声暂时停滞,空气中有着某种粘稠的不安感在逐渐蔓延。罗林心中暗自叫苦,她可以接受自己忍辱负重,却不能看着团队成员受委屈,可这种近乎偏执的维护,恐怕会让这次合作彻底夭折。

“尊重?”王总抬起肥腻的脸,那张脸上没有怒意,却藏着某种莫名的残忍。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再次看向罗林:“尊重可是相互的呀,小罗,你该不会以为我忘了吧,你这酒还没喝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动作幅度夸张地仰头大笑,凸起的嘴巴剧烈地开合,像是一座喷吐着致命毒气的火山。

罗林深吸一口气,她知道,摆在自己面前的只有这条路了。要么,干了所有的酒,带着钱和大家的尊严继续科学研究;要么,拿起杯子将酒泼在那张令人厌恶的脸上,带着自己的尊严和一无所有转身离开。

她无比想要选择后者,可身为一个团队的领导者,她只能选择前者。现在,她只能寄希望于之前吞下的解酒药的效力还足够,让她还能维持一个科学家应有的傲骨。她抬起手,向那座明晃晃的“死亡金字塔”伸过去。

“我可以替她吗?”一道温和的男声打破了寂静。

“你?”王总如同胖头鱼一般的脑袋僵硬地转了过来看向程澈,脸上满是冷嘲热讽,“怎么着,想英雄救美啊?能喝多少?够格吗?”

“您让我喝多少我就喝多少。”程澈的回应一如既往的沉稳,仿佛丝毫没有察觉那问话中呼之欲出的恶意。

“哟!娘娘腔,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那个一进来就对程澈指手画脚的瘦削男子似乎是终于被点燃了怒火,眉眼乱飞的叫嚷着。

“让你喝多少就喝多少?有意思,今天来了个不怕死的啊!”王总一拍桌子,被肥肉挤压变形的三角眼里灼灼闪光:“再来个金字塔!今天你要是能全喝了,我给你们投双倍!”

他的声音又突然阴冷下来,透着彻骨的凉意:“可你要是喝不了,我要你们俩都吃不了兜着走。”

“好的,王总,我们说话算话。”

罗林有些懵了,她没有想到程澈会突然横插一杠子,将所有的火力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她只知道从来没有见他喝过酒,哪怕是在昨天热闹的酒会上,他也是滴酒不沾。

她又想起了男人跪倒在地失焦的双眸,那曾经澄澈无比,闪烁着星子的灰色眼睛。

她伸出手想要拦他,却见他已经面无表情地喝光了第一杯,一滴暗红色的液体顺着他的嘴角滑落,沿着雪白的脖颈消失在锁骨的深处。他动作毫不停留地拿起了第二杯,咕咚咕咚地喝了进去。接着是第三杯,第四杯……

罗林彻底傻了,她已经忘了自己本来的目的,只是愣愣地看着他动作优雅而坚定地将一杯又一杯的红酒灌下肚,他的姿态是如此的娴雅悠然,仿佛面前正摆放着一架价值连城的古董钢琴,而他是这件瑰宝最属意的弹奏者。

酒桌上的哄笑声消失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他修长的手指与卷起衬衫的臂膊,他脸上的表情始终安静无波,如同一株微笑讨喜的植物。

一整座金字塔已经消耗殆尽,他的动作依旧和缓,端着酒杯的手没有丝毫的颤动摇晃,除了那滴从唇角滑落的酒之外,桌上甚至都没有多余的酒渍。

“王总,差不多了,万一真喝出事儿来……”女人凑到已经呆若木鸡的王总耳边,轻声说。

王总只觉得女人的声音如同从天外传来,浸淫酒局多年,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能一连干掉一整座死亡金字塔的人,更何况这个男人此时依然面不改色心不跳,仿佛刚刚喝下的不是陈酿的红酒,而是染了色的空气。

不应该啊,正常的操作不应该是这样的啊?这可是整整十六杯啊!难道不是应该强撑着连喝下七八杯,就低头服软,哭着作揖吗?他为什么……为什么还在喝啊?

突然,王总像被烫着了一般,恍然大悟地拍了一下脑门,猛地撤开椅子,向程澈脚下的地毯看去。那长绒棉织就的厚实地毯依然干爽蓬松,没有一丁点被酒水沁过的痕迹。

当一个人拥有某种任何人都无法理解的能力时,曾经对他的不屑,嫉妒,甚至愤怒,都将转化为人类更高级的一种思想感情——好奇。

“程澈,别喝了。”罗林第一个反应过来,按住了程澈的手。

“别,小罗,你别拦。那个……小程……是吧?”王总脸上的表情有一种近乎慈爱的柔和与疑惑:“你倒真是个人物,你还能喝吗?说实话!”

程澈微笑着点了点头。

王总看向罗林,用手指向自己的脑袋,动作连续地画了几个圈。用再明显不过的方式问出了所有人心底的疑问:他是不是脑子有病啊?

罗林也是面色惊疑不定地摇了摇头,意为:我也不知道啊!

王总再次将目光投向程澈,带着一种罕有的敬意:“小程,你还能喝多少?”

“您让我喝多少我就喝多少。”

王总闻言,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把身边的女人吓了一跳。他径直走到程澈身边,用肥厚油腻的手狠狠拍着男人站得笔直的后背,大声道:“是个爷们儿!这个项目,我投了!”

罗林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个项目竟然是程澈促成的。当晚,王总盛情邀请罗林和程澈乘坐他的加长款豪车沿着马洛里岛的海岸线漫步,促膝长谈间王总多次打探程澈豪饮的秘密未果,真诚地表示愿意之后再详谈。

在酒店停靠稳妥,程澈和罗林从车上下来,王总透过车窗冲他们笑着招了招手,而那个一直陪伴在王总左右的女人也跟着他们下了车。

女人将二人送到酒店大门口,不动声色地靠近罗林轻声说:“我知道你选择的这条路有多难……”

罗林有些惊讶,微微侧头,女人妆容精致的脸上有着一闪而过的落寞:“我也曾经不顾一切的走过,可惜,我失败了,成了今天这个样子……但我希望,你能走到最后,罗林,一定要走到最后……”

几不可闻的尾音飘散在夜风里,女人转身离去,钻进了那辆如同金丝鸟笼一般,囚禁着她全部梦想与自由的车里,绝尘而去。

而刚刚发生的那段对话,就如同酒桌上倒扣的酒杯,没有残留任何一点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