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马洛里与暮霭蔷薇(三)

罗林完全没有料到程澈的执行力会有如此的坚决迅速,再加上数杯红酒的加持,直到两个人已经步行在正午灿烂的阳光之下,吹拂着温柔的海风,她方才缓过神来。

“那……酒会呢?”罗林有些怔忪,转头向那片红男绿女聚集之处看去。刚刚自己被程澈半拉半扶离开酒会的时候,叶宸宋的眼神如同钉子一样投射过来,哪怕是在酒精的迷幻作用下,她也能清晰地感觉到。

“罗林小姐来了两回,已经有些腻了。”

“可他们还在里面呢……”

“露娜小姐已经是大人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程澈的表情真诚而笃定,带着孩子般的稚纯与天真,仿佛他带领罗林无故离席的举动,只是从A地前往B地选择了一条再普通不过的直线道路一般,如同经过最脍炙人口,妇孺皆知的公式进行运算,得出了再直白不过的答案。

罗林不由莞尔,她今天突然觉得面前的这个男人有些可爱:“塔兰盐湖还远着呢,如果用走的,估计我们得一路走到晚上。”

程澈抬起手,往黑色沙滩遥遥一指:“我们可以用那辆沙滩车。”

“我喝酒了,不能酒驾哦~”在酒精的作用下,罗林感到自己轻飘飘的,心情也莫名悠然荡漾,有种说不出的放松与自在。她的语气一改往日的严肃刻板,戏谑调笑的口吻让程澈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

她化着精致妆容的脸上微微泛着红,如同一场初春月夜不期而至的桃花雪。那种令他慌乱的,不可控的情绪再次席卷上来,他移开了视线,将目光的焦点强硬地定在了不远处的沙滩车上。

“我也可以开车的,罗林小姐。”

“对啊,毕竟是我们无所不能的……管理员先生……”罗林笑着,步态有些虚浮地往沙滩上走去。

“罗林小姐”,面前的男人突然屈膝蹲下,他扬起头,马洛里岛如同矢车菊花瓣一样蓝的天空倒映在他灰色的眼眸里,幻化出另一个只有她存在的世界,“请把鞋脱下来吧,这样走起来会舒服些。”

如同那神奇的鲁珀特之泪,晶莹剔透的正面无坚不摧,可以直击飞射而来的子弹,却又拥有着最脆弱纤薄的尾巴,只要轻微敲打,便轰然坍塌。看似最古板,却往往最柔软;看似最冷硬,却往往最温暖。

她微微低下头,遮掩住眼中闪过的惊涛骇浪,扶着程澈的胳膊,顺从地脱下了那双折磨她许久的高跟鞋。

曾几何时,也有这样一个人勾起她的万千心绪,却最终换来一句所托非人,她不得不承受众叛亲离之苦,孤立无援之痛,以一己之力重头开始,重新组建属于自己的团队……

而现在,在她事业的转折点,又怎么能再次将自己的软弱与无力轻示于人,如同信仰一个随时会坍塌的神。

她摇了摇头,将光裸的脚踩进那片细软的被阳光晒得温热的黑色沙滩,她提着那双红色的高跟鞋,似乎已经从短暂的晕眩中复原:“走吧,去看看螺旋形防波堤。”

去看看我自己,真心想要抵达之地。

程澈驾驶的沙滩车异乎寻常的平稳,他小心翼翼地躲避开沙滩上起伏巨大的沟壑和坑陷,防止过多的颠簸引起后座的罗林肠胃的不适。

海浪轻软地拍打着沙滩,将藏于海水深处的秘密一遍遍昭示于蓝天之下,被暖烘烘的阳光一烤,化作海风卷席的清爽的咸。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骤然缩小,变成一条笔直的通往彼方的路,坦荡地呈现在两位旅人眼前。

程澈突然感到后背一沉,一个温热的物体随着轻微的颠簸靠在了他的背上,隔着铅灰色西装硬挺的内衬,传来独属于女性的静谧柔软。

也许是长时间承担着超负荷的压力,也许是那杯中的红酒太香醇,也许是今天的阳光正好,海风不燥,无数个巧合促成了沙滩车后座上一段安详而沉静的睡眠。

罗林的呼吸悠长舒缓,口红印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蹭在了程澈的西装上,她却恍然未觉。

梦中,她似乎又回到了那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那时的她尚不知未来的人生道阻且长,还以为所谓人生,不过就是女孩子穿着花裙子,漂漂亮亮的走在路上……

“罗林小姐……”

罗林在程澈的温声呼唤里,施施然睁开了眼睛。

“我们到了。”

罗林直起身子,那片绯红色的盐湖尽收眼底,一道宽约5米的狭长步道,呈逆时针螺旋形,一路向湖水深处延伸。这段防波堤上缀满了雪白的晶盐颗粒,让它犹如凛冬的冰霜凿刻而成,呈现在绯红的湖水上,宛若被灼烧的夜空中旋转不息的漩涡星云。

“它比我想象得还要美……”罗林发出由衷的轻声叹息。

“走吧,让我们到防波堤的尽头去看看。”

两人肩并肩走在那颇具神秘性的圆圈之中,罗林始终光着脚,小心翼翼地感受着洁白的晶盐颗粒那粗糙而温暖的摩擦感。

“你知道吗,螺旋形防波堤在最初并不是白色的,它是由玄武岩颗粒混合着泥土铸就而成,本该是沉重的黑色。然而几年前,因为盐湖水位的上涨,它被迫沉入湖底,当时我们都以为再也见不到它了。可是突然有一天,它又从绯红色的湖水中重新浮现,颜色雪白,焕然一新,成了今天我们看到的样子。”

“是不是非常神奇?”罗林微微抬头,看向行在自己身旁的男人。不知为什么,自从走在防波堤上之后,他就变得格外沉默,绚烂的阳光从正当空直射下来,让他的五官和英俊的轮廓都隐藏在阴影之中,看不真切。

“这条路的尽头是什么……”他没有回答罗林的问题,反而自顾自地喃喃问道。

“是空无一物。一切都会回到原点。”罗林回答。

在经过数圈漫长的绕行之后,他们终于抵达了螺旋形防波堤的尽头,来到了最后的终点,也是最初的起点。

罗林踮起脚尖,保持眺望,在这里蔚蓝的天空与绯红色的湖面紧紧相接,在湖天交接之处,一道若隐若现的紫色细线划分着这片僻静隐逸的天地。

突然,一只离群的鸥高亢的悲鸣划破沉寂,罗林循声望去,却感觉身后的人晃了晃,脱力般慢慢跪在地上。

“管理员先生!”罗林倒吸一口冷气,扶住了摇摇欲坠的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螺旋形防波堤:故事中的“螺旋形防波堤”在现实中确有对照,它是美国大地艺术家史密逊最为著名的作品。史密逊将6吨多垃圾和石头倒入盐湖红色的水中,形成了一个15英尺(4.6米)宽的螺旋形的堤坝。在堤坝的尽头,也就是螺旋形的原点,空无一物,体现了史密逊极端的悲观主义倾向。在文中化用此大地雕塑艺术,也是为了揭示全文核心——人类最终的命运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