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吕碧云房子屋檐下收了伞,景致庆幸自己拿了程寄的伞,不然淋成落汤鸡的一定是她。
谁也没想到滴滴车开了一半,竟会下这么大的雨。
吕碧云的房子在小巷尽头,巷道狭窄,司机担心等会儿不好掉头,无论景致怎么说,他都不愿意再开进去。
景致只好下车走了大几百米的路。
冬日里霪雨连绵最是让人不爽利,尽管她只穿着三件衣服,但裤脚被打湿后总觉得像是带着千斤重的镣铐走路。
景致确认了一下礼品没有淋湿,放下心,随后低头理了理大衣上的雨渍。
她把长柄伞搁在廊侧,手指从金属伞柄划过的时候,会心一笑。
来之前已经和吕碧云联系上了,像她这样的客户,景致不确定是否需要提前预约。
吕碧云很好讲话,在微信上让她直接过来。
到了之后,景致就给她发了消息,然而在南法风格的木门前站了五六分钟,一直没有收到回复。
木门并没有紧闭,里头的声音从门缝中漏出来。
虽然很不好意思,但景致猜吕碧云应该是在看电视。
她敲了敲门还是没有得到回应。
景致便硬着头皮推门进入,打算把东西放下就走。
迎面就是巨大的奶白色墙面,她猜得大差不离,客厅里放映着电影,就投影在这面墙上,景致一进入,就被电影吸引。
屋里没人,她仰头驻足看了一会儿。
很快就理清了电影的内容。
大致是讲述一个勇敢女生的暗恋,对男主发起猛烈追求攻势,从而闹出不少笑话,而男主总是冷冷淡淡,板着张扑克脸。
女主阳光明媚,笨拙的模样不禁让景致想起以前的自己。
要是有人见过五年前的她,一定会惊讶五年后的她,性格怎么变得如此大。
从开朗爱笑到文气内敛,也不过转瞬间的事。
大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景致慢慢回忆,但这五年的记忆碎片如同芝麻糊,仔细回想起细节的时候不是模糊成一片,就是让她脑瓜子疼。
她对自己畅怀性格抱有最后一丝印象是在和程寄的初遇。
那时候她大学毕业没多久,正儿八经的工作没找到,交完房租后,身上穷得只剩下两千来块钱。
在声色犬马的北京城,这点钱对于有些人来说,不过是一顿下午茶。
尽管如此,景致还是笑嘻嘻,对合租室友说:“这个月再找不到工作,我只能去做销售卖保险了。”
室友也只不过比景致早一年毕业,盯着她的脸,饶有深意地说:“你要是豁得出去,别说是卖保险了,就算让你卖坦/克,也多的是人排队买。”
景致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盯到眼睛发酸:“你说的没错,我这张脸确实有这个能力。”
因此,穷得响叮当的景致接到龙哥电话的时候,没多想就同意了。
“我以为你不会接这档活呢,不是说大学毕业了要找工作,看不上我这种兼职么?”
龙哥是景致大学四年来的掮客,也就是中间商,平时要有什么平面拍照,车展销售的活都是他介绍的。
倒也不是白介绍,他拿抽成。
景致强颜欢笑:“龙哥,你是不是记错了,我从来都没说过这种话,我自己是什么身份,还不清楚吗?”
穷人的命,哪里还有资格挑挑拣拣呢。
一番自嘲让龙哥很受用,他在电话里说:“小景,之前你要是这么通透,现在说不定就是大明星,是你低头看我了。”
龙哥说的是大三快要结束的时候,有个人经过他要签景致入演艺圈的事。
要不是景致多了个心眼,说不定早就被人迫着下海拍片了。
就这种龌龊事到龙哥嘴里居然变成了麻雀变凤凰的好事。
景致的心冷硬冷硬的,忍着恶心笑着问:“大明星?怕不是你电脑里头某D盘里的大明星?”
龙哥也知道这事不厚道,干干地咳了两声:“过去就过去了,小景,你放心,我这边的活儿是清清白白,没坑过你。”
这倒也是实话。
大概是这个世界上能赚大钱的都是要出卖点自己的良心,龙哥就是这样黑白都沾点的人。又因为做事还算老实,认识的人一多,门道也多。
景致眨了眨眼,干巴巴说:“那是的,过去就过去了。”
龙哥介绍的这档活本来是轮不上景致这种兼职的,因为这次比较高端,Greco公司内部的珠宝展示,算是私人酒会,专门展示给一些大客户。
景致也是后来在Greco工作了才知道,这些客户都是认可Greco文化,投掷千万珠宝的资深买家。
Greco公司要的是有公司背书的模特,谁料其中一个半夜发高烧来不了。
本来龙哥可以从微信里随便拉一个女的来顶替,但是谁让对接的负责人说:“要仪态优雅的,最重要是手和锁骨漂亮,我们老板最看重这两样,你可别拿什么次烂货打发我。”
景致是第一个浮现在龙哥脑海中的人选。
她的手和锁骨,就算是在模特圈子里也属于难得一见。
纤细修长得总让人联想起豪车广告中,有质感的流畅线条。
每次想起她和程寄的相遇,景致都要感慨一声,幸亏好是在私人性质的酒会上,她作为珠宝模特被打扮得优雅得体,不至于太过狼狈。
那时候在一众星光灿烂中,程寄只穿着简单的西装和白衬衫,再也没有饰品的装饰,气质脱俗,清冷疏离得无法靠近。
如同冬日水杉间的料峭冰雪,被长风一吹,冰雪的寒冷尽数向她吹来。
景致心非木石,岂会无感。
而她穿着黑色真丝的荡领露背连衣裙,晚会式样的盘发,高跟鞋很稳,每一步都是摇曳生姿,步步生香。
她敢打包票,即使在那样的名利场,她也是声色夺人,男人女人的目光没少往她身上投来。
但程寄的目光只是从她身上轻轻掠过,便垂着眼和身边的宾客交谈。
那晚的宾客都是有意向的买家,Greco的负责人在她们化妆的时候鼓励她们做销售,甚至放话要是能卖出一件珠宝,就能拿提成。
要是真能拿到,或许她找工作的时间还能再宽裕宽裕。
其实那时候不只程寄周围没什么人,但景致看了一圈,还是控制不住地往他方向走。
她笑得温柔又灿烂,语调轻快地问:“先生,要不要看看这条雨滴项链?”
那是她22岁人生中为数不多的主动,表面看着风轻云淡,但背后的手却捏出了一把汗。
只见面前的男人略微一怔,景致便听到他身边女人放浪的笑声。
她说了几句法语,程寄有些羞涩,嘴角荡出点弧度。
景致听不懂,只听出“mon Chéri”两个词,一头雾水。
那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女人,坐在椅子上气质从容,用蹩脚的法式英语说:“darling,stoop down,I’m the buyer.”
景致为自己搞错买家闹出的乌龙抱歉,依言弯下腰为顾客服务。
只是那时候她实在是有种恍如隔世的天真,全然忘了自己穿的是荡领的裙子,一弯腰,就露出一大片雪白的前胸。
她很不好意思地用手捂住胸口,目光定定的看着法国女人,而余光瞥向程寄。
程寄低着头没看她。
景致不禁懊恼。
如今想来,这懊恼的模样就和电影里的女主角如出一辙。
皱着眉,恨不得坐上火箭,逃离地球。
也许是有过同样的少女经历,景致还挺能共情女主,她继续看着银幕上的剧情。
画面在一场车祸中,女主护住男主渐渐暗淡。
女主角回忆着干过的糗事,为自己从没得到回应,气馁地哭出来。
想她为了救男主死去,变成一只鬼之后对男主也是日思夜想,结果男主根本就不爱她。
确实够伤心的。
不过男主角还挺帅,女主角也没白喜欢,景致想。
只是镜头一转,清明节的时候女主的父母在墓前祭拜男主,苦口婆心道:“也不知道你在另外的世界过得怎么样,如果你真能收到纸钱,就可怜可怜我们,当年你救下小艾,也是想让她快快乐乐地活下去,可她现在精神失常,又算什么事呢?”
一直看到这个反转,景致略微错愕。
所以当年的车祸是男主把女主护在怀里吗?
墓碑上少年的照片依旧意气风发,眸光明定灿烂,沉默地地注视着一切。
景致胸口有种说不出的发闷。
身后传来动静,似乎是有人从楼梯上下来,景致连忙转身,就见到......
“死掉的男主?”她惊讶又恐慌得把手上的礼品摔在地上。
除了脸色更加苍白,身型更加瘦削,眼前男人和电影中的男主简直同一张模子里刻出来。
五官端正,气质忧郁,眼眸中闪动着破碎的光。
刚才她还说他帅来着。
景致脑袋昏沉沉,捂着嘴,后背吓出一阵冷汗。
楼梯上的男人停住,目光纯净,他看了会儿景致,随后朝半空中高声喊:“吕姨,有客人。”
“谁啊?”
过不了多久,从打开的移门处钻进来一个中年女人,模样婉约,皮肤细腻。
稍微一想就知道她是吕碧云。
吕碧云看了眼惊魂不定的景致,又看向楼梯上的男人。
那男人双手插兜,笑得很无奈。
他耸耸肩,慢慢走下来:“我可什么都没干。”
“八成又是你这破电影把人吓到了,”吕碧云捡起沙发上的遥控器,把投影仪关了。
景致脸上的浮光掠影就此湮灭。
“我说了让你以后不要在大厅放你的电影,你不听,这都吓到了第几个了?”吕碧云朝着景致走过来,淡笑说,“景小姐吧?不好意思,我在花园房除草,没带手机。”
景致理了理吓到的思绪,马上捡起掉在地上的礼盒,摇摇头:“没有,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没有经过允许就擅自进来。”
吕碧云瞪了不远处的男人一眼,看穿了某人的恶作剧。
“没事,来,我给你介绍一下,温以泽,也就是刚才你看的电影里的男主角。”
景致看向男人,他坐在低矮的窗台,映着满窗的光线,却不太敢和景致多有目光接触,手中拿着青苹果,只是偏头笑。
“社恐症患者。”吕碧云说。
景致恍然大悟,主动伸出手:“你好,我是景致。”
温以泽脸红,一直红到脖子根,微微碰了碰景致的手:“我只是见到陌生人紧张而已。”
他的眼睛纯澈得就像一头林间小鹿,敏感又娇羞,气质文艺。
景致不由地生出保护欲,语气更加温和了一些:“没关系,我不介意。”
温以泽淡淡笑着。
吕碧云拍了拍他肩膀:“好了,你去找老头子,别在这里影响我和景小姐聊天。”
温以泽:“如你所愿,吕小姐。”
他大概是不擅长告别,走之前看着景致,直到景致对着他点点头,他才离开。
凛风穿堂而过,景致冷得发颤。
她这才意识到厅堂的两面都开着窗,白色的纱帘翻飞,粗粝的石材和屋内各异的绿植,要不是她还记得自己是在北京,不然还真以为是在法国乡下度假。
然而在下着雨的二月末北京,没有开暖炉是够冷的。
“哎哟,冷着了吧。”吕碧云连忙去关门窗,“我刚刚去花房,就把屋里的地暖关了,好通通风。”
景致揉了揉鼻子:“还好,我是杭州人,杭州冬天比这儿还冷。”
吕碧云一声惊喜:“巧了,我是绍兴的,两个地方不远。”
也许有了这一层地缘关系,两人可以聊天的东西多了去。
一直快要六点景致要走,吕碧云还不尽兴,她让景致留下来吃晚饭,但被景致婉拒。
谁让那时候她的北风教父发了消息,问她要不要赏脸一起吃晚饭。
吕碧云只好送她出门。
下着雨的孟春傍晚总是阴沉沉的,天很快就黑了,街灯渐次亮起,投影在湿漉漉的地面,很像是一幅定格的油画。
温以泽坐在二楼封窗的阳台边上,额头顶着落满雨滴的玻璃。
他看见景致从屋子里走出来,步入银丝细雨中。
如果仔细观察的话,能感受到她离开时充满期待的背影。
像是即将要奔赴一场心仪许久的约会。
“她走了是不是?”楼上会客室里有个上了年纪的人问。
温以泽说:“你听到了不是么?”
会客室里幽幽地飘荡着年代久远的歌曲,从一堆剧本中抬起一颗冒着白刺的青皮平头,他调侃说:“以泽,听上去你今天心情不错,一点也不社恐呢。”
温以泽扭头,继续看着景致走在烟雨朦胧中,“我和你说了,我之前见过她。”
“那也不能怪我呀,谁会相信你一个社恐会记住一个姑娘。你刚才下去,肯定把她吓住了。”中年人双手扶着腰站起来,皱着眉说,“果然上了年纪,久坐之后我的腰受不了了。”
温以泽轻轻一笑,哼了一声。
窗外廉纤细雨,连他的目光也如雨雾般,余音袅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