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白鸟于她的裙角翻飞

朝歌裹紧被子哆嗦了一晚,没有钟表也没有窗户,时间失去了度量的尺度,变得尤为难熬。

这实在是没有办法,门外空无一人,她又不知道上哪里找薄夜,为了安全着想,只能含泪熄灭了炉火。

敲门声简直是天降救星。

门外的女子身形高挑,容貌旖丽,黑色的鱼尾裙勾勒出玲珑的曲线,卷曲的长发随意地拨到耳后,她一手扶着门框,双□□叠,笑容浓艳得令人目眩神迷,“嗨,我叫柏薇。”

她们昨天见过一面,朝歌记得她身上玫瑰的香气。

但是昨天的场面实在有些丢人,朝歌蜷起手指,捻过自己有些枯黄的发梢,“我叫朝歌。”

柏薇的眼睛发亮,“是清晨之歌吗?”

朝歌抿起唇角,显得很认真,“是朝圣之歌。我们信仰巨鲸之神,每日向他朝拜。”

是她自学语起就一直唱着的歌,直到那世界戛然而止。

是边采跳舞时哼唱的祝歌,一直歌唱到生命尽头。

“这样啊,可是我觉得清晨的歌更美,像一首诗,”柏薇笑了笑,坚持使用一声,“我们尊重一切的信仰,那你需要祷告吗,如果有需要的东西都可以问我要的。”

朝歌愣了一下,突然觉得做祷告好像成为了上辈子的事情,现在离她们的神明很远很远,于是她说:“谢谢你,但是不用了。”她们的神明没能庇佑他们,神不救世人,只偶尔和长老说悄悄话。

柏薇巧妙的察觉到少女情绪的低落,她说:“今天厨房烤了蛋糕,要一起来尝尝吗?”

朝歌欣然接受她的邀请,柏薇却将她推进浴室,“亲爱的,虽然少女永远洁净如晨露,可是你的确需要洗个澡了。”

蒸腾的雾气中,安静了一夜的长鸣又响了起来,脑壳一阵隐秘的疼痛,今天是嗷嗷叫。

朝歌现在很熟练,仔仔细细地把自己洗刷干净,将半个脑袋都埋在水里,于是她眼睁睁地看着那水面无端起了波纹,像有一条小鱼在游动,还冒出一串一串的泡泡。

细白的指穿过透明的水,掌心只留下了温热的水珠,顺着手掌掉进池子里。

了无痕迹。

朝歌不承认自己的脑子坏掉了,一定是昨晚感冒出现了幻觉。

她就着水汽朦胧的镜面刷牙,看到自己的影像在模糊中逐渐拉长扭曲,只留下瞳孔晕开矢车菊蓝的光,左眼被蒸得很烫,像是要燃烧起来。

然后她看到,一只鲸鱼在那蓝色中游弋。

朝歌的头不痛了,她惊得当场宕机。

惊恐过后,少女细白的指抚上镜面,抹开氤氲的水汽,于是自己的面孔再次清晰起来。

像一场奇怪的梦,她的眼睛里住进了一条鱼。

那条鱼扬着头在嗷嗷叫。

少女推门出来时,房间温暖。柏薇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奇怪了,这个炉火怎么老是灭。”

少女此时却顾不上困扰了她一夜的难题,她抓着柏薇的手,很急,“昨天的晚饭是什么鱼?”

柏薇被少女的不按常理出牌震惊到了,但恰好昨晚和主厨分食同一块瓜,“海鲈鱼吧,他们最近一直在做这个。”

朝歌忧心忡忡,但是那鱼现在不叫了,于是优先级置换,柏薇再获一击。

“为什么你们生火却没有窗?”

朝歌换上了柏薇找给她的白裙子,裙摆上绣着飞鸟,柏薇说这和她眼睛的颜色很配,但其实她更喜欢鸽血红色。

她以前的衣服已经洗好叠在一旁,黑色的长裙和深蓝的斗篷,最上面放着蓝宝石的项链,和她眼睛一样的颜色,据说是神女的信物。

柏薇边笑边给她解释他们有成熟的通风系统,强行给她扎了满头小辫,朝歌抗议无效,束手无策地看她将宝石蓝的项链编进黑发里。

柏薇拉着她转了一个圈,白色的裙摆打开,像飞起的白鸽。

“走吧。”柏薇满意了地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了房间。

朝歌跳了几步跟上柏薇,为迎接小蛋糕而雀跃,“蛋糕是什么味的呀?”

“奶油栗子味。”柏薇带着朝歌七拐八拐,沿着螺旋的楼梯一路向上。

“我们这是去哪?”朝歌绕得有些晕眩,她不记得去往餐厅的路有那么曲折。

“去看窗外的世界。”

朝歌有些雀跃,终于可以呼吸新鲜空气了!

旋转楼梯在朝歌眼睛冒星星之前截止,柏薇带着她穿过笔直的廊。

朝歌觉得这条路有些奇怪,像朝圣,但是她什么都没有说。

柏薇停在一道门前,回头看着朝歌笑了起来,“欢迎来到珀西。”

然后她一把推开了那扇门。

朝歌的视野一下变得明亮起来。

凛冽的风裹挟着一种冰冷的咸味吹向朝歌,她雪白的裙角高高地卷起,像白鸽在裙角翻飞。

眼前高远澄澈的天空和白浪粼粼的海水漫漫地铺陈开来。

几座白塔零星地散布在海面上,高高地指向天空尽头散落的几朵卷云,它们之间坠连着细长的索道和沙袋,因为失去参照而失了距离感和体积感,尽管如此,朝歌还是感觉到了塔的宏伟与隽永。

因为有白鸟遥遥飞过高塔顶端的窗台,远远传来悠长的鸣音,无比渺小。

他们生活在海上。

朝歌失了声。

她在突来的寒流下打了个小小的喷嚏,柏薇笑出了声,那笑声藉由凛风传的很远。她发现,自己蛮喜欢这个女孩子的。

朝歌红了脸,她觉得整个大海都听到了她的喷嚏。

柏薇大声地说话保证朝歌能听到,“那些白塔,我们叫它们白鸟,”她远远望着中心那座最高的塔,“那是白鸟一号,它很美,对吧。”

朝歌点了点头,也大声地喊出来,脸颊红扑扑的,“一切都很美,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湖,它比萨伊纳大太多了。”

“我的好姑娘,这是海。是世界上所有湖泊的归宿。”

朝歌不太懂,但她还是点了点头。然后她想到了蛋糕,“住在海里的话,那蛋糕和面包会很稀有吗?”

柏薇拨开乱飞的发,“别担心,我们有一套完整的生态体系。”她笑起来,“我们怎么舍得放弃如此的美味呢?”

朝歌懵懂地点点头,这一切都超出了她的认知。随即她看到一座塔顶有一抹黑,像画卷上蹭了一块污渍。

然而当她细看的时候,那块污渍就成了画卷的点睛之笔。黑色的风衣摆在风中飞扬,像一只将飞的黑鸟。

柏薇也看见了,“那是薄夜。”她解释说,“有时候他会去加固白塔,他的能力在这方面很有用。”

朝歌抿着唇笑,按下心中的疑惑,“薄先生是个很温柔的人呢。”

柏薇保留意见,不予置评,她瞧见朝歌冻得有些哆嗦的唇,有些抱歉,“今天天气正好,所以带你来看看,这本来不在计划中的,我们回去吃蛋糕吧。”

回去的时候柏薇没有带她再去绕圈圈,他们乘电梯一直下坠。

朝歌的脸热得烫手,她第一次这么大声的说话而没有人斥责她的不矜持。她一再强调自己可以走楼梯,柏薇更加地歉疚了,她有些担心朝歌被吹坏了脑子。

“走一遍带你感受一下就够了,其实我们一般都坐电梯来着。”

悄然按下开始时那点刻意的为难,她专程带着朝歌去了一趟医务室,并在燕医生的一再保证下,仍忧心忡忡。

燕医生很是无奈地看着柏薇:“你这是在质疑我的专业水准。”

“那有你这么敷衍的,至少开点感冒药吧。”

燕医生拗不过她,边写单子边叹息,“马上就是雪季了,记得多穿衣服,别拉着人家小姑娘跟你挨冻。”

朝歌不说话,偷偷地抿嘴笑。

朝歌没能吃到那块柏薇口中绵软香甜栗子味的奶油蛋糕,她双手撑着床沿晃着脚看两人斗嘴,拒绝喝那看起来就很苦涩的药水,然后一头栽进了大鱼的怀里。

那是在浓雾弥漫的大海,天空低垂,模糊了界限,冰凉咸湿的水汽溢满了天和海。

鲸鱼浮在水天之间,发出悠长的鲸鸣,有规律地吞吐着水柱。

巨大的鲸鱼慢慢地转过身,露出一只黑黝黝的小眼睛。

朝歌好像看到那眼睛眨了一下,弯出一个弧度。

天呐,鲸鱼在向她眨眼笑。

那是存在于传说中的生物,她只在长老的画册上见过,长老说那是神的子民,被神爱护。

“那我们呢,我们不是神的孩子吗?”她抓着长老的手,发生的一切都让她伤心。

“我们只是他的信徒,并不被他垂怜。”长老摸着她毛茸茸的脑袋,笑容和蔼而睿智。

现在她站在鲸的身边,问它:“你是谁?”

回答她的只有嗷的一声。

“嗷嗷嗷……那叫你奥罗拉好了。”在鲸的长鸣声中,朝歌一个人絮絮叨叨。

“据说是黎明女神的意思。”

“你见过神明吗?”

“如果你见到他,可不可以帮我问问,为什么我们那么努力地祈求它也不曾出现呢?”

“如果神明不庇佑我们,那我们又为何信仰它。”这是她一直想说却不能说的话,其实她是个失格的神女。

朝歌醒来的时候,说不上是意外还是意料之中地看到了薄夜的身影。他远远地倚在门口神色莫辨,柏薇焦急地质问燕其琛开了什么鬼东西,燕医生额角的青筋在跳,“我说了她只是睡着了,你不要无理取闹。”他忍无可忍,“她甚至没在我这里喝一口水!”

这句话提醒了朝歌,她清了清嗓子爬起来问有没有水。

只有沉默回答她。

许久之后,是薄夜的一声低笑打破了凝滞的空气。

燕医生和柏姑娘觉得更冷了,他们选择去外边取暖。

薄夜在床边坐下,递给朝歌一杯温水,看着她矢车菊蓝的左眼,“你做梦了?”

朝歌想到了大鱼,她抚上左眼,说,“我看见了一条鱼,它好像住在我的眼睛里。”

薄夜移开了她的手,只看到一片美丽的蓝。“你知道世界上没有神对吧。”

那蓝色有些落寞,“我知道的……虽然长老说有,但是神从来不出现……”好像大家都知道但是不说。

就像阿妈总是告诉她神明不能帮她逃避家务,说她得自己努力。

“你知道人们通常生活在陆地上对吧,只是我们的陆地暂时被淹没了。”

少女觉得薄夜对自己有误解,嘟起嘴,“我知道的呀,我又不是小孩子,那只是个故事嘛。”

但是眼睛里真的有条鱼!

薄夜有点安心,还好,至少有基本的常识。“有机会让我看看那条鱼,也许等到它愿意出来的时候。”

那矢车菊蓝的眼睛慢慢睁大,“你相信吗?”

薄夜带了一点促狭的笑,他的指尖伸出一根丝,在空中生长,缠住一颗糖落在少女的手心,“为什么不呢?”

这也许就是她只身千里的原因。

朝歌含着糖果,觉得虽然不太合时宜,但是她忍不住了,她问,“我睡了多久,蛋糕还有剩的吗?”

她一再声明自己很好没有任何不适不需要喝药,于是薄夜只能带她去吃蛋糕。

柏薇和燕其琛站在走廊里享受不多的好天气,燕医生喝了一口咖啡,下了结论,“你很喜欢她,很少看见你这么担心一个人。”

柏薇看着远处的飞鸟,嘴角带着一抹笑意,避重就轻,“哪有,我对女孩子一向友好,只是这里没有几个女孩子而已。”

燕医生发挥了为人医者的体贴,没有戳穿她,“不回白鸟六号看看吗,这样的好天气不多,慢慢散步也很快就到了。”

柏薇甩了甩头发,“这么好的天气怎么能浪费在不愉快的事情上,”她吵了半天感到有些口渴,伸手就去抓燕医生的咖啡杯,“这种时候还不忘抓上你的咖啡杯。”

“哎,”柏薇行动过于突然,燕医生阻拦不急,只能拍着柏薇的背为她顺气,“我的咖啡不加糖,你又不是不知道……”

柏薇觉得背上若千斤顶,怀疑燕无糖携私报复,于是反捶他几下泄愤,苦得眼角都咳出了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