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少女来自大海的尽头

朝歌很久没有做梦了,梦里她穿着红色的舞裙,赤着脚在斜塔上跳舞。

那是专属于她的神祭日,所有人都穿着黑色的斗蓬跪伏在塔下,听她的歌声传便整个旷野。

她飞快地旋转、旋转,红裙摆飘扬起来,踩着檐角清铃的节拍,轻快地像一只跳跃的鹊鸟。

她跳得太高兴了,以至于她一脚踩空,从塔顶坠落下来。

那真是她毕生的美梦——如果没有最后令人窒息的一幕。

朝歌在陌生的房间睁开眼,接着就被头顶的冷光晃了眼。

她想起来了,再也不会有斜塔、舞蹈和歌声,那些都已经顺着枯死的老树一起咕噜噜滚进了大湖萨伊那。

但是有奇怪的声音,像是谁家的烧水壶忘了关,吵得她整个脑袋都在嗷嗷响,头痛得要炸了。

朝歌爬下床,在空旷的房间里四下寻找,却只听到噼啪作响的炉火。

墙壁是非石非木的质感,光滑细腻,没有窗,也没有水和吃的,如果没有光,小黑屋也不过如此了。

她突然想到了一个很要命的事,长老说烧火一定要开窗!

薄夜自回来就一头扎进了书房,却仍旧毫无头绪。

墙上有一张张巨大的地图,中心是一座白塔,四周由大块的拼图拼凑而成,却无一例外涂成了海洋的颜色。在那之外,是大片大片的空白。

门被推开,探进一颗毛茸茸的脑袋,“薄哥你都两天没吃东西了,也不是这么个熬法,至少喝点粥垫垫。“

薄夜停下了翻书的手,眉间神情肃穆,他回头:”虞帆,我们可能快要找到陆地了。“

虞帆将手中的餐盘放在门边的小几上,小心翼翼地绕过一地的书册走到薄夜身边,“都快一百年没有进展了,怎么你也开始做梦了,是不是太累了。”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倒吸了一口气,“是说那个你带回来的女孩?她不是白鸟六号过来的?”

“露西确认过了,她不属于这里。”

“这令人难以置信,但她确实存在。”薄夜的手捻过书页,目光落在手中的纪年历上,上面纪录着百年前的灭世灾难:

生命盛放于清晨的潮水,

坠落于黄昏的巨鲸。

临终前坠落的群星在海的尽头永眠,

彼此再也不见。

传说中灭世的巨鲸撞碎了山岳,山崩地裂,陆地四分,文明与历史都沉入海底,智者在临终前刻下预言:

黯淡的午夜折射着坟墓的冷光,

魔鬼在林中飘忽的灵魂里选择他的信众,

是谁,是谁将被留下,

成为最后闪耀的孤星,

独自拥抱黎明。

薄夜一把合上书籍,终结了两天一无所获的探索,下了结论,“还有一些事情需要确认,先不要宣扬出去。”

说完大步走出了书房,虞帆在后面叫,“哎薄哥,这粥……你去哪?”

“餐厅。”

行。

更行的还在后面。

薄夜匆匆解决完晚饭,在休息室里召集众人。虞帆刚收拾完书房,苦着脸踏入大厅的时候,就听到薄夜说,“她来自海的尽头。”

虞帆:?

虞帆错过了一整个瓜田,并且柏薇拒绝分瓜。

彼时诸人聚在休息室里猜测一向不近人情的老大为何突然抱了个姑娘回来,平时别说抱,任谁在他面前摔倒,那个无情的男人都不假辞色,一时众说纷纭,越说越兴奋,越说声音越大。

薄夜刚巧从门口路过,本来忙着找人,没空管这些无聊的琐事,抬眼看见电梯停留在某个特定的楼层。

他突然就不急了,抬手敲了敲门,霎时鸦雀无声,薄夜很满意,抬手摁亮了电梯。

“之前是露西小姐在照顾,但是她有些事回白鸟六号了。”薄夜成功截住了柏薇,果断按下关门键,电梯上行。

柏薇逃脱失败,她的手指无奈地撸了一把卷曲的长发,“你可以再把她叫回来,你知道我真的应付不来这个。”

薄夜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但是现在很多步骤可以省略了。

“不需要多久,主要是女孩子在这里不太方便,事情明朗之前,还不能把她送走。”薄夜撑着电梯门,示意柏薇先走。

柏薇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认命的走在了前头,“行吧,但是我不觉得这是个好的决定。”

上一次发生了什么来着,她不想回忆,最后好像还是薄夜善的后,也不知道谁给他的勇气想要再来一遍。

“也许你会喜欢她呢?总之先见一面,她应该快醒了,”薄夜显然也想起某些不愉快的回忆,匆匆带过,打开了门,“只是简单安排下她的起居,能有多麻烦?”

他看到房间中心,不麻烦的少女站在椅子上,垫着脚奋力伸手去够顶上的灯。

朝歌对那个发光的东西很感兴趣,烛火都是温热的,摇曳的,不像这光,冰凉且安静,像月光。

没想到有人会突然进来,她匆忙回头,走廊里的冷光从来人的背后透出来,视野里只勒出一道黑色的长影。

不幸的是,她转身的动作有点大,又恰逢脑中轰鸣响起,一时没站稳,重重摔在了地上,手里扯着的细长灯管碎了一地,尾端曳着长长的线,冰凉的碎片划破温热的皮肤,铁锈的味道蔓延开来。

在疼痛袭来之前,朝歌看向了手中破碎的光,有些难过,这是她在这里最喜欢的东西了,嗯……目前为止。

肇事椅子晃了一晃,一头栽倒在她的身上,扯断了那线。

兵荒马乱。

还没来得及开口,少女就被匆匆送去了医务室。

柏薇倚着门框,目送薄夜抱着少女远去的身影,又仔细审视了一室狼藉,“哈,有趣。”

这个房间总共只有一床一桌一椅,炉火和灯,嗯……炉火也熄灭了,看起来这是个能干大事的孩子。

朝歌捂着脑袋窝在薄夜怀里,那衣料的质感有些独特,冰冰凉凉的,她另一只手高举着,试图不让血迹沾得到处都是。她有些羞赫,“对不起,我也没有想到会变成这样……”

薄夜的沉默让她更加不安。

“那是灯。”那碎片已经尽数留在了房间里,但是一路上都是同样的光。

少女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解释那冷光。

她抬着头看着顶上的灯,灯光细细碎碎地落在她矢车菊蓝的眼睛里,绚丽而多彩,像群星。

“我们用它来照明,取代烛火。”

男人步子迈得很大,却是让她安心的沉稳。

那光也落在他的眼角眉梢,带出深浓的影和锐利的棱角,削薄的唇角紧绷,“抱歉,是我没有想到你已经醒了。”

朝歌眨了眨眼,泛起一个微弱的笑做回应,她听懂了他的温柔。

熟悉的角度唤起了她一些模糊的记忆,于是她问道:“我们之前见过吗?”

这话听起来有点老套。

偷听墙角的众人都惊呆了,他们的老大居然再次抱着那个陌生的女孩!他居然还向女孩道歉!居然还被女孩搭讪了!

众人面面相觑,都心照不宣地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一场大戏。

“之前你倒在外边,见过一面。”

这话实在是省略了太多的细节,少女还是一脸茫然,但紧接着不明原因的耳鸣再次响起,让她无暇思考。那声音并不尖锐刺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悠长而空灵,像一首歌。

有点像他们朝拜时的祝歌。

那歌怎么唱来着,她好久没唱过了。

手上的血流下来,染红了她素色的裙子。

如果是红色就好了,什么都看不出来,就像边采穿着红裙躺在地上,身边是大团的红色长草。

薄夜发觉少女的沉默,他低下头,看见少女神情恍惚,矢车菊蓝的眼迷离得像跌入了一场梦。黑色柔软的长发贴在额角,脸色和唇色一片苍白。

看出血量应该不至于此,只怕还有什么别的问题,他开口想要呼唤少女,却发现他们还没有交换过姓名。于是他收紧了胳膊,侧身撞开了医务室的门。

漫长的检查让朝歌疲惫,她早就没什么感觉了,抱着被包成粽子的右手,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木偶任人摆弄。

她百无聊赖地坐在床边,踢着腿,盯着燕医生桌上的一盆小草,空气里全是她讨厌的消毒水味。

“每一项指标都很正常。”燕琪琛翻着病例,下了结论,“耳鸣有可能是因为压力过大,再加几项检查看一下吧。”

朝歌坐不住了,她讨厌那些冰冷的器械和苦涩的药,捂着肚子哭丧脸:“我饿了,可以先吃饭吗?”

那逃避的意图是如此明显,薄夜甚至都没看她一眼,直接拍板,“给她查。”

她开始讨厌这个人了,但是接下来薄夜递来的糖果又让他不是那么的讨厌。

等到美味的鱼汤和面包下了肚,朝歌已经忘记了要讨厌薄夜的这件事。

那面包松软可口,但不是她熟悉的味道。

她开始想念阿妈的面包了,里面会有浓浓的奶香和一大层黄油,还有她最爱的坚果碎。

不知道阿妈得知她失踪以后会不会着急,也许不会,毕竟她们很久没见了。

啊,朝歌突然想起了这件非常重要的事,她咽下一口汤,开口问道:“薄先生,我记不太清了,虽然问起来有些奇怪,你知道我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吗?”

那是在大雨如注的傍晚,天色低沉。

海浪汹涌着呼啸而来,薄夜远行归来的大船如往常一般停在门口,他跳下船,踢到了一团柔软的布,剥开一个苍白娇小的姑娘。

省略亿点点细节,他说:“我发现你的时候,你就躺在门口。”

这件事实在是惊世骇俗,他们出海这么多年,从未见到过陆地和其他人,却有一个小姑娘只身飘洋万里来到他的面前。

他甚至有一瞬间怀疑是不是海里的鱼成了精。

好像有个什么故事来着,哦,小美人鱼。

“你有想起什么吗?”薄夜没忘记自己的目的,尽可能委婉地问道。

朝歌绞尽脑汁,她上一份清晰的记忆终止于天旋地转。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有好看的云,也会有一场美丽的日落。

但是她没能看到那场日落。

她背着长老偷溜出了斜塔,想去大湖萨伊那边看边采最后一眼,她穿过金色的麦田,穿过橡木与松木林,钻过枯老而狭长的树洞,哦不对,她没能钻出来,世界在那之前剧烈地震动,她随着树洞滚来滚去,撞到了头,然后就到了这里。

这里面有太多的细节没必要说出来,于是少女说:“我像往常一样走过旷野和树林,却遇到了地震,长老说那是神明在悲鸣,这次一定是它哭得太伤心了以至于无力顾及我们。”

“它得遇到什么事才会难过成这样啊。”少女也难过了起来。

它是在为边采哭泣吗,可长老说那是神明的恩典。

“神明?”薄夜皱起了眉,无关要素逐渐增多。

“你们没有这样的传说吗?世界是一只巨大的鲸,我们都住在它的背上。”少女讲的很认真,她很乐于分享关于她们的神明的故事。

“没有。”薄夜对传说毫无兴趣,他只关心少女拼凑不出的那段记忆里发生了什么。

显然这是条漫长的路。

朝歌刚燃起的倾诉欲消失了,无论如何,自己现在已经回不去了。这个天有点难聊,但好在面包够香,鱼汤够鲜,所以她还是过得很开心。

气氛有种微妙的沉默与和谐。

远处柏薇和主厨目睹了少女由兴致勃勃到黯然失色的全过程,肚子都要笑破了,二人过于高昂的兴致成功获得了薄夜暗含警告的冰冷眼神,柏薇回到休息室里疯狂吐槽,“救命,没人能拯救薄夜的冷场体质,世界要在沉默中灭亡了!”

“不论如何,谢谢你救了我。”分别的时候,朝歌露出来今天的第二个笑,轻轻抿了唇,弯了弯眉眼,勉强算个笑吧。

虽然意识模糊,但是她记得那个冰冷却令人安心的怀抱,他们见了两面,他救了她两次。

自己好像过于没用了,她有些不安,这不是一个好的征兆。

她是神女,神的代言人,虽然是没用的神明,但是输人不输阵,气势要足。

于是她充满气势地推开了房门。

房间已经清理干净了,顶上挂着新的冷光灯,新换的木柴燃着温暖的火苗,发出木头断裂的噼啪声。

桌面上摆着一个小小的无线提灯和一盆小草,再加上肚子里的面包,这是她今天最爱的三样东西。

她开心地抱着灯,在柔软的床上滚成一团,满眼都是那光。

但紧接着朝歌又想起来那件要命的事,烧火一定要开窗!

柏薇从阴影里迈出,走到薄夜的身边,笑了起来,明艳动人,“她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已经等待太久太久了,可是她真的是那颗孤星吗?”

“今天的动静有点大,快要藏不住了,他们会送她去白鸟六号或者二号,你就要失去留下她的理由了。”

“她的存在就是最好的证据,我会找到那片陆地,送她回家。”

于是他当众宣布,朝歌来自大海的尽头,来自群星的另一侧。

他们一起来找出通往尽头的路,拥抱最后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