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渺的轻笑声远去, 时一沅视野里的场景像被石头砸中的镜子,一寸寸支离破碎。
黑暗消失,光明吞没了她, 眼前是一片璀璨。
沉甸甸的身体逐渐变得轻盈, 时一沅变回了人类的模样, 犹如一缕无垠的幽魂, 飘荡在宽阔蔚蓝的海面上。
海鸟鸣叫的声音与海浪互相击打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充满自由与轻松的气息。
时一沅放眼望去,自上而下看清了海岛的轮廓。
是……北虹岛。
岛上的植被比她印象中的更加繁密, 乍一看之下没有村落,也没有通向岛内的小路, 似乎是一座还未被开辟出来的荒岛。
她微微皱眉。
难道幻境又重置了?她去到了另一条时间线上?
思索之际, 时一沅的余光里瞥见一艘小船正顺着风从远处的海面驶来。
小船渐渐靠近, 船舱里走出一个佝偻着脊背的女人, 她用方巾遮住了半张脸,浑浊到诡异的眼睛幽幽盯着前方, 额前露出的皮肤满是褶子。
是收养元钦的老妪。
老妪用手笼住被海风吹得鼓起的方巾, 站在甲板上对着北虹岛的方向望了望。
不一会儿, 小船加快了行驶速度, 很快抵达岸边。
风帆降了下来,有海鸟停在桅杆上, 歪着脑袋梳理身上的羽毛, 安然而惬意。
老妪抛下沉重的船锚, 上了岛屿, 时一沅发现她没有察觉自己的存在,干脆跟了上去。
她有些好奇老妪要做什么,从现在的情况看, 她在幻境中扮演的角色并不只是元钦的收养者。
时一沅忍不住想,黑色光茧中的人影到底是谁?是接受了黑色星力活下来的元钦,还是侵占了元钦身体的另一道意志?他最后的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很显然,光靠猜她是猜不出来的,只能继续跟着幻境走。
老妪的行动力并不符合她的外表,在岛上走走停停了大半天也不见累。
岛上一个人也没有。
时一沅心中升起一个大胆的猜测——这难道是比幻境所在时间线更早的北虹岛?
她隐隐觉得幻境的情况比她猜测的更复杂、更危险。
老妪把整座北虹岛走了一圈之后,重新走回海边,向远方眺望了许久。
不知为何,时一沅觉得她有些伤感,仿佛在悼念和惋惜着什么。
这种状态并未持续多久,老妪摘下半遮着面容的方巾,跃入海中。
时一沅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连忙跟上。
入海的老妪像一条灵活的游鱼,撑起一层淡绿色的星力光圈,迅速潜入深海。
她来到海底,和之前在岛上一样,这边停停那边看看。
难道是在找海下那座无名石碑?她知道无名石碑的存在?
时一沅揣着满腹疑惑跟随老妪在海底到处乱飘。
终于,对方停在一片遍布淤泥的海底平原前。
平原的中央伫立着一座巨大的玄武石雕,它远比时一沅之前见到的更庞大,更巍峨。
见此,她有了些猜测。
果不其然,老妪飞向玄武石雕,干瘦如柴的手抚过石雕的头部,像在缅怀许久未见的故人。
她叹了口气,低声道:“好久不见。”
玄武石雕一动不动,并未给出任何回应。
老妪也不在意祂的沉默,始终向下耷拉的唇角努力向上扬了扬,可惜露出的笑容比哭还要难看,若是被胆小的人看见了,怕是会吓得不轻。
不一会儿,她收回手,从怀中取出一个散发纯白色毫光的木匣。
木匣表面镌刻着一枚又一枚古朴神秘的星纹,其中有两枚时一沅在姬司谕那儿见到过,似乎与封印有关。
当时她好奇多问了一嘴,得知这是古星纹,具体的使用方法已经失传了。
老妪将木匣放在玄武石雕上,一缕青蓝色的光芒陡然亮起,将木匣纳入了龟背。
紧接着,与木匣表面如出一辙的封印星纹从石雕内部长了出来,一寸寸覆盖石雕的表面,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囚笼。
老妪再次摸了摸玄武石雕的脑袋,转身游回了北虹岛。
她在北虹岛上搭建了两间小屋,就此住了下来,过上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每隔一段时间,她会下海看一看玄武石雕,见祂一如往昔,也没有过多停留。
直到某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海上掀起了滔天巨浪,打翻了一条路过的商船,五六岁大的小男孩在惨叫和哀嚎中被浪涛卷入海底。
与此同时,玄武石雕的背部裂开了一道缝隙,一缕纯黑色的气息从中逃出,钻进了小男孩的身体。
已经断绝气息的小男孩毫无预兆睁开了眼,那是一双纯黑色的眼睛,从眼白到瞳孔,完全被黑暗吞没,不见一丝光亮。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在海底转了个身,唇角缓缓勾起一抹笑。
下一刻,他毫不犹豫朝背离北虹岛的方向游去。
他还没游出多远,一道脊背佝偻的身影挡在了他的去路上。
小男孩唇角还未收敛的笑意僵住了,漆黑的眼睛里涌起令人心惊胆颤的冷色。
老妪神色未变,仅是淡淡道:“元钦,回去。”
元钦不语,黑色星力盘旋而起,化作一条条凶恶的孽龙对着老妪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老妪眸色微凝,一颗苍天大树自她身后拔地而起,碧绿色的光芒照亮了漆黑一片的深海,威严肃穆的气息惊得附近的海兽疯狂向远处逃窜。
是神树!
时一沅惊讶地睁大了眼。
不等她思考老妪到底是什么人,九条孽龙已经撞上了巍峨繁茂的神树!
两股恐怖的力量互相冲击,滔天巨浪随之而起,海底淤泥被震荡的力量余波彻底推开,深海潜流疯狂回旋,形成可怕的海下风眼,将一切卷入其中,无情粉碎!
时一沅却不受任何影响,眼睁睁看着老妪身后的神树疯狂拔高,一片片碧绿的树叶从枝头飘落,化作世间最锋利的武器,将咆哮的孽龙切得七零八落!
元钦猛然喷出一口鲜血,本就苍白无色的面容几乎要透明成纸,越发凸显那双冰冷漆黑的眼眸。
他拭去唇边溢出的血液,冷冷看着变成万千锁链朝自己袭来的神树之息,不躲也不避。
被捆缚住的刹那,元钦的唇边露出一抹笑,他的目光透过层层海水,直直对上了时一沅的视线,又在下一瞬被碧绿色的光芒吞没。
翻涌的黑色星力无力挣扎,尽数缩回了元钦的心脏。
他闭着眼飘在深海中,仿佛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刚刚那一击几乎用尽了老妪全部的力量,那颗繁盛的古树一寸寸凋零,最终只剩下树冠一支稚嫩的枝桠。
本就年迈的她好似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每一根发丝都变成了苍白的冷色,动作间有着浓浓的迟暮感。
她费力地带着元钦回到了玄武石雕所在,将唯一还有生机的枝桠从神树身上折了下来。
凋零的古树迅速萎缩,再不复之前的葳蕤生光。
老妪把元钦体内的黑色星力全部抽出,重新封印回玄武石雕之内,并将古树放在石雕背上。
微弱的青蓝色光芒亮起,与古树残存的力量交织,二者缓缓融为一体。
古树变成了一座石碑,镇压在玄武石雕之上。
做完这些,老妪咳出一口鲜血。
她把元钦带回了北虹岛,醒来的小男孩不记得自己是谁,对垂垂老矣的老妪充满畏惧。
老妪并不与他交流,只是在岛上种起了草药,每隔几天便会炮制加了神树叶片的药浴,让他泡在里面。
时一沅能看见,神树之息在缓缓渗进元钦的精神力。
日复一日,神树叶片用尽,老妪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她望着懵懂无知的元钦,无情地攫走渗透他精神力的神树之息。
五六岁的小男孩抱着脑袋在地上痛苦的挣扎,鲜血从他的七窍流出,将他的视线洇出刺目的红,藏在精神力泉深处的意志被彻底剥离。
一道无形的屏障覆盖了整座北虹岛。
老妪站在暮光里,身影逐渐虚化。
她消亡了。
太阳再升起时,元钦茫然而恐惧地泡在木桶里,老妪站在灶台前,剪下第一片神树树叶。
每当神树叶片用尽之际,一切重新开始。
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海下的玄武石雕再次裂开了一条缝隙,黑色星力游离在北虹岛之外,不得寸进。
于是,路过北虹岛的商船尽数倾覆,幸存者被海浪推上了岸。
他们在岛上住了下来,形成了村落。
又一次日落月升,他们陷入了幻境。
有人注意到了村外突然出现的老妪,他们在日复一日的防备、警惕、窥伺中,发现了老妪的秘密。
她被乱刀砍死在丛林里。
神树枝桠被夺。
可笼罩在北虹岛上空的结界没有消失。
元钦捡回了老妪的砍刀,日日夜夜打磨,却被村落里的人发现了端倪,乱刀砍死在橡树林中。
幻境重置,在老妪和元钦惨死了无数次后,一个名为赵峰的少年被海浪推上了岸。
时一沅沉默地注视着被黑色星力支配的赵峰提着砍刀追逐元钦,看他坠落悬崖。
孱弱的孩子并不具备在海浪中存活的能力,他死了。
幻境再次重置,一次又一次。
直到她带着活着的元钦来到深海,来到玄武石雕前。
骤亮的视野中,青年一袭黑红色的华袍,背对着她迎风向前,飘扬的红绸轻轻扫过她的侧脸,带来些微痒意。
他负剑走进黑暗中,孽龙虚影盘旋而起,用赤色的竖曈俯看站在光里的女孩。
时一沅受到蛊惑般,向前跨出了一步,在她将要继续往前走时,一只温热的手牢牢攥住了她的手腕。
“青沅!姬青沅!”
一道银光划破了虚无的景象,青年的身影破碎消失。
时一沅睁开眼,对上了姬司谕漆黑的双目。
在那恍惚的一刹那,她几乎以为自己看到的是元钦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