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斯霆写给爷爷的第一封信,本来落款是一笔一划写下了“傅斯霆”三个字的。
可他把第一版拍给曲织帆看的时候,却被她无情嘲笑了。
“哈哈哈,对不起……只是你的名字放在这里,实在有点违和!”
曲织帆知道自己缺德,但真的,傅斯霆这名字但凡放在影视剧里,至少得是个主角一脉的幕后家主大哥,或者是个非常有权有势的反派才对。
实在是这个名字听起来太不穷了。
她要是富豪,她都不想捐助“傅斯霆”。
“更别说这位爷爷和你的放在一起,还特别的……哈哈哈,柏培学捐助傅斯霆,听起来真的好像民国爱国校长被迫捐助军阀啊!”
“对不起,啊哈哈,我剧看多了,”她一边笑个不停,一边不住道歉,“你写你的,别理我。”
那封信傅斯霆最后改了三次。
第三次的时候,他把落款改成了小F。
傅斯霆喜欢F这个字母,这是他和厉非唯一共有的首字母。
想着柏爷爷毕竟年纪很大了,所以傅斯霆在实事求是的基础上,努力把自己的生活写得尽量轻松诙谐,将更多阳光灿烂的一面展现给爷爷。
一些不好的事情,则没有必要让爷爷知道。
其实这段时间,傅斯霆虽然遇到了很多伸出援手的好人,却也充分体会了世态炎凉。
比如他们家的亲戚得知他得病,一个个躲得远远的。
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可这些亲戚里,有好几个都是当年被他家狠狠帮扶过的。
那时他还没出生,他爸就急着当“大家长”,好几千的积蓄借给这些亲戚盖房子。
十七八年前的几千块可是巨款,那些亲戚们现在人人有房有车,对还在租小黑屋的母子俩不闻不问就算了,连当年“借”走的钱都不肯还。
更有甚者还跑到江月萍那“为你着想”,劝她不要给儿子浪费钱了,说她还年轻还能再嫁,并努力推销自己的鳏夫叔叔给她,吃绝户的急切昭然若揭。
品格低劣的亲戚暂且不提,前一段时间真正让傅斯霆差点绝望的,是他化疗的第二个月曾一度有过一段特别严重的副作用期。
一开始只是吃不下饭,渐渐一天吐几十次昏天黑地,胆汁都吐出来。后来更是出现了气喘、浑身痛,最严重时甚至需要穿刺放积液……
那几天,他一下子从生龙活虎变成病入膏肓。
化疗指标也不降反升。偏偏那段时间还有一个病友没熬住走了,真的差一点点就要丧失希望。
但他又是真的不甘心。
每一天都会半死不活瘫在床上,喃喃咬牙对自己说:“一定可以的,我能活下来。”
……
这些事,傅斯霆都没有跟柏爷爷说。
他一点都不想在信里对恩人卖惨。但如果在他的积极言辞下,信件多少还是显得有点悲惨,那他就真的没有办法了,他想爷爷应该也是能理解的。
好在他坚持到了化疗结束,后遗症渐渐退散,不难受了。指标也变得特别好。
一切熬过来,他又可以到处乱走、能吃能睡。又觉得……一切还是很有希望的!
他好像总是这样,给点阳光就灿烂。
医生姐姐也说,后续靶向药也特别适配:“总之就是治愈的可能性非常大!”
傅斯霆被她这么说,信心倍增。
因为培华基金资助了后续的靶向药费用和学费,傅斯霆卡里的存款,竟最后还留存了几万块。
几万块!
钱是可以让人有安全感的,至少他短期再也不用担心会无家可归,或者断水断粮了。
傅斯霆这段时间无数次翻看小银皮笔记本,看着上面的一步一步——撑过手术,好好学习,考上Z大,创立公司。
越看越觉得有戏。
……
傅斯霆那一整个学习都学得特别努力。上课认真听讲,埋头记笔记,回家写作业的时候更会把捡到那只的厉非小毛绒放在桌子对面的小板凳上。
小毛绒坐在那里,一本正经地督促他学习。
但人学久了,总要劳逸结合。
傅斯霆有时候学得太累,也会允许自己出门逛半个小时吹吹风、换换脑子。
他住的地方是古旧的老城区,但这两年市政拆改正好弄到他们这里,也新建了一些建筑,还弄了一个虽小但像模像样的街心广场。
街心广场上有个屏幕,上面常轮番放着各种广告。
有时候傅斯霆驻足下面,会发现自己还保留着一些尚未拥有手机时的老习惯——他会默默期待下一秒被换上去的人能是厉非。
他希望看到他,哪怕多一眼也好。
好在现在他已经可以随时从手机上看他。
但人总是贪心不足的。随时能看到了,又默默想要贪求更多一点。
他很想他。
心纠缠着,又空荡,那是一种饥饿到发慌的感觉。傅斯霆以前从来不知道,原来心脏也能饥饿。
慢慢的,他从街心公园不知不觉走到旁边商场,商场已经关门了,只有直达五楼电影院的电梯还亮着。
傅斯霆走进电梯。
五楼到了,门一打开,迎面赫然是一张巨大的电影宣传立牌。
晴空万里,郁郁葱葱的绿色的树影打在十七岁厉非身上白亮的夏季校服上。他眼神清澈明亮,充满青春朝气活力地举着一本书走在前面。
身后是羞涩漂亮的女主角,以及一群嬉笑打闹的同学,所有人的身影都在阳光下,海报上还有一些小巧的音符、爱心和星星涂鸦,充满了生动青春的喧嚣浪漫。
电影叫《我们的青春故事》,就在隔天上映。
……
隔天晚上,傅斯霆人生第一次买了电影票。
好在他们只是四线小城市,节假日之外的电影票并不很贵,三十五一张,咬咬牙就买下了。
买了票之后傅斯霆无比兴奋,罪恶感又很重。
等待入场的时间里,他一直都在说服自己,毕竟他现在卡里有钱,三十五并不算很多。
话虽如此,还是不安。
毕竟他虽然有了基金帮助,但妈妈还病着,肾源至今没有匹配的。透析费、药费、住院费,长此以往也未必是个小数目。
但进了放映厅后,傅斯霆还是决定先不想别的。
《我们的青春故事》由一部校园青春小说改编。小巷烟火里的四五家人,上演着温馨动人的故事。
厉非饰演的是隔壁贫穷,聪明积极又善良的竹马。
电影里,他穿着洗的发白的衬衫,在女主家楼下冲她挥手。
两人上学放学,一起帮家里买菜,一起研究文学、讨论梦想。
非常朴素平实但让人心动的感情。明明几家人都很穷,昏暗破小的房子和傅斯霆家别无二致,但是邻里之间却十分温馨有爱。
这美好的剧情,让傅斯霆思绪渐渐飘远。
如果,他从小也能有一个……厉非这样的竹马。
那生活一定就一点都不苦了。哪怕还是贫穷、艰辛,至少有个盼头。
他想,如果厉非是他的小竹马,他一定从小把人保护得好好的。别看他瘸,他打架是真能打。
看完电影,傅斯霆的心短暂被填满了。
但很快又开始躁动。
……
人永远贪心不足。
仅仅几个月前他还是只想活下来。可现在又忍不住冒出了新的欲望。
傅斯霆后来又去了几次电影院,在大厅里安静坐着,一遍遍看屏幕放《我们的青春故事》片花。
影院大厅里,爆米花和咖啡的味道都很香。
傅斯霆咽了咽口水。跟自己说,他可以等高三毕业暑假打工挣钱自己买。
他不想拿资助人的钱买小零食,他想靠自己。
总有一天,他会什么都有的。
可他明明很努力,成绩却一直没什么动静,期中考试还是两百多名。
他有点急。
Z大分数线很高,而三中并不是他们市最好的学校。在三中年级前十,最多十五才有可能上Z大。
他现在的名次绝无可能。
傅斯霆又低落的起来,而人在痛苦的时候总想找点信心。那周周末,他重新认真又归纳了一遍银色笔记的内容。
那上面说,他和厉非二十二岁相遇,二十五岁在一起。
“……”
那中间三年又发生了什么,难道是他追了厉非整整三年?
想想也合理。厉非要求肯定高,应该很难追。
但这样傅斯霆反而暗戳戳有点高兴,难追是好事。毕竟他觉得难追,别人应该一样也觉得难追。
“……”
还有六年。可这六年,却是厉非十七岁到二十三岁最青春洋溢的年纪。每天不知被多少帅哥美女虎视眈眈。
这六年,厉非会被别人沾染吗?
……
傅斯霆深深反省。
厉非现在都不认识他。隔空发酸没有用,他只能尽力早点走到他身边。否则,他总不能指望别人一辈子不喜欢别人。
没有人会为一个一辈子都未必出现的瘸子一直等待。
距离傅斯霆第一次给柏爷爷寄信转眼已经过去两个月了。他没指望能收到任何回音。柏爷爷都快九十岁了,未必还有精力读信。
却有一天,校长叫他过去说有电话找他。
“我是恩华基金的黄晨瀚。”
“傅同学你好,你的信我们会长读过了。会长日程繁忙,可能没办法给你回信。但会长想问你一件事,你想学画画么?”
“……”
挂下电话,傅斯霆恍惚了好一会儿。
他并没有意愿学美术。这倒不是因为笔记里说他将来会走计算机方向,是他自己本来就对这个行业感兴趣。
但是,无论如何。
好高兴!!!
真好,原来柏爷爷真的读了他的信!他读了!!!
傅斯霆回到家就迫不及待写了第二封信。
尊敬的柏爷爷。
嗯……但上一次用过这个称呼了,这次要有新意。亲爱的想要资助我学画的善良的柏爷爷——会不会显得有点不尊重?
傅斯霆平常并不天真活泼,他这辈子的天真活泼好像都用到给爷爷写信里了。
爷爷辈应该喜欢天真活泼的年轻人吧……
亲爱的想要资助我学画的善良的柏爷爷:
非常感激您,我是非常喜欢画画的!
但爷爷,高中学业太紧迫了,我还是希望能以考Z大为重,画画我想等到了大学时有机会能够自学。
柏爷爷,上次偶然听说您的疗养院也在京市,和Z大就是隔壁区。
一想到将来或许能在同一个城市,我就更有干劲了,我不会打扰爷爷,但一定考上Z大给爷爷看!
……
傅斯霆这封信写到一半,因为准备期中考,已经整整三周都没有打开手机。
那时文瑄的闹剧正甚嚣尘上,他什么都不知道。
直到考完,他才看到了暴风雨过境后的灾难场面。
曲织帆:“是吧?气吧!我早就气过头了,现在很淡定。我也想知道什么网上这些人都在颠倒黑白。我这几周天天都在跟人对线!”
她告诉傅斯霆,她摆事实、讲道理。然而对面就是不听不听不听,结婚证结婚证私生子私生子。像AI复读机一样。
后来她直接放弃对线了,对方只会把她拉到他们的水平线,再用脑残打败她。
那天晚上傅斯霆也没忍住,也跑到网上跟人吵了一架。事实正如曲织帆所说,没用,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选择性眼瞎的人。
他一晚上没睡着。
闭上眼睛,就是电影里厉非在阳光下的笑容。不明白那么明亮的人为什么却要承受那么多的无端恶意。
他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着绒毛小娃娃软软的脸颊。
厉非是不是很难受。
不知道有没有人陪着他。
如果他能现在就去他身边就好了。
……
幸好,网上的舆论虽一面倒,至少在傅斯霆班上舆论却是压倒性支持厉非的,有几个阴阳怪气喊着结婚证结婚证的男生,很快被骂得不敢作声。
担心没有用。
傅斯霆现在能做的,只有继续埋头好好用功。
但有时候想到网上一边倒的造谣和谩骂,还是感觉窒息。眼睁睁看厉非陷在恶意里想不出办法,他在写给柏爷爷的那封信后半忍不住加了些私心。
“柏爷爷,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我有一个住的很远的学长,最近遭遇了难以辩驳的责难和委屈。我很替他难受,却没办法陪着他。更不知道能为他做什么。”
“如果是爷爷会怎么做呢?”
……
第二封信没有像上次一样耽搁好几个月。
寄过去基金会总部后,不久就被转到了厉非办公桌上。这个时候文瑄上蹿下跳的热度已经过去了。
虽然网上依有很多不友善的言论,但大众的关注点已经转移。
厉非最近常看钱包里小狐狸来修心。
第二封信里,小F说身边也有学长遭遇了差不多的恶意与冤屈。小F很伤心,觉得这个世界简直颠倒黑白。他特别特别难过。
他问“柏爷爷”怎么办。
厉非也不知道怎么办。
他要是知道怎么办,他不会在这躲清净。
那如果辩驳无用,他想,小F能为那位学长做的,可能也就只能像他粉丝们现在为他做的一样。坚定地、默默地支持和继续相信他。
最终,一切还要那个人,用时间和实力,慢慢从污泥里走出来。
厉非庆幸自己好歹是有实力的,初夏他刚被港区的国际知名大导演选中,成为了新作品的男主角。一时粉丝们再度欢欣鼓舞,讨厌他的人持续破防。他也懒得管。
谁也管不了有人讨厌自己,他现阶段也只能用实力让喜欢自己的人更放心。
他希望小F的那位学长也能想明白这个道理。
“说起来,今年夏天好像会很热,说不定小F需要新衣服……”
他让黄晨瀚给小F加一笔置装费。
黄晨瀚:“这……不好吧?”
管理慈善基金是有一些铁则的,比如适度帮助。比如捐助者和被捐助者之间最好不要发展出超越单纯捐助之外的不必要联系。
不是不相信人性,而是人性就是善变。
受了捐助后渴望把基金当成ATM的人也大有人在。防人之心不可无,尤其在做好事的时候。
黄晨瀚认为已经给这孩子付了医药费和学费,如果再买衣服什么的,就有点过头了。
“……倒也是。你说的有理。”
厉非于是打消了送置装费的念头,那笔钱确实应该用来帮助更困难的孩子。
他也认真反省了一下。
是不是因为……他总是不自觉擅自把小F脑补成小Fox。有一种远方的可爱小狐狸在给他写信的错觉,才会不自觉想给小狐狸买这买那。
黄晨瀚教训得是,这种想法可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