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可最后,厉非当然还是没舍得揍。

只能叹口气,伸出温暖的指尖,蹭去爱人脸上的泪痕。

窗外夜色低沉,厉非一字一句开始对他慢慢讲:“傅小霆,我知道你头脑很好的。真相就是我说的那样,但我可以给你点时间,让你慢慢自己捋一会儿逻辑,相信你最后会跟我得到同样的结论。”

“来,捋吧,就在这里捋。”

“捋好之前,我不会放开你。你可以安心在这慢慢想。”

他伸出手,借出胸膛。

用怀抱支撑着沉默的青年,温柔抚了抚他的后颈。

……

那天晚上,卧室里星空夜灯氤氲着波纹,在同一张被子构筑的小空间里,厉非终于第一次听傅斯霆亲口说出,那些他年少时“不太好”“都过去了”“没什么可说”的故事。

“我生下来时,腿骨关节发育就有问题。医生说虽然可以试着治,但不一定能治好。我爸那个人要面子,又没有担当。受不了别人嘲笑他生了个残废儿子,那时起就不愿意回家了。”

“他原本做点小生意,生意也丢了。天天在外头花天酒地、惹是生非,最后赌博欠债,被人追到家里来。”

“我妈那个傻女人,还想着他能知错就改,把所有家当都拿出来给他还债。”

“她甚至,还把外婆用尽一辈子人情给她安排的公路局的出纳工作都给卖断了。就这样把所有能凑的钱全凑出来,一起给了那个烂男人。”

“结果钱被男人卷跑。她也丢了唯一稳定的工作,那几年经济不怎么好,她又没什么一技之长,还要养我、照顾外婆……”

“她就想着,出去重新找个依靠。”

“可她这方面的运气又并不好。找到的第一个男人骗她去夜场陪酒,后来还犯了罪,差点连累她也被抓进去。第二个男的,则是用投资名义骗了她的钱,还打她。第三个曹爸爸是唯一的好人,是个大货车司机,对她好也肯供我上学,可结婚才不到一年就连车带人掉下山崖去世了。”

“然后又有了第四任,我都不知道她看上他什么。那人软饭硬吃,长得也难看,嫖赌酗酒骗钱打人样样在行,就这样她还不愿意分开。”

“……”

“其实曹爸爸去世那年,我妈妈作为未亡人,拿到的事故保险赔偿金有三十多万。”

“如果那笔钱没有被第四任骗走,原本我们家应该可以靠它撑到我大学毕业,不至于山穷水尽。到时只要我找到工作,就可以反过来养她了。”

“可钱被拿走后,就算报警也拿不回来了。虽然也告了,那人也被判了现在还关着,但钱早被他花完了,一分都赔不出来。”

“那年我初三。”

“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我和我妈对着家徒四壁,还有几天直接吃不上饭。然后我只好去打零工,但年纪太小没有店肯要,要了也是廉价劳力。我妈也去小吃店打工,可上班一个星期就在后厨昏倒了,去医院查出来是尿毒症,要透析,等换肾。”

“再后来,我高中选了离家近的三中。因为三中愿意给我奖学金。”

“三中录取分数不高,我是前几名进去的。可是奖学金也渐渐不够我妈妈的治疗费,我在高中时,就只能每天一边念书、一边打工。”

“再后来,我自己又查出来得了病,呵……”

傅斯霆仍有一些细节没有告诉厉非。

比如妈妈住院后,家里的存款尽管一直有他打工和奖学金的补充,还是越用越少。

等他查出来得癌症的时候,家里帐上其实只剩一千三百多块。

所以,其实得知胃癌的那一瞬间,他都不是担心自己做不做得起手术,能不能活下来。他更担心的是他后面不能再去找新的工作干了,该怎么办。

一千三,没有补充的话两个人几天就花完了。之后他和妈妈吃什么都成问题,下个月住哪都成问题。

在真实的生活里,其实造成最大恐惧阴影的,还真不是突如其来的疾病。

而是一直如秃鹫一般盘旋在上空的匮乏和走投无路。随时吃不上饭,随时失去家,永远没有一丝一毫的安全感。

但傅斯霆不想让厉非知道这些过于困窘糟心的细节。

他总有还一些自尊要勉强维持,实在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最难堪的一面。

但傅斯霆本来以为,其他的一些过往,他应该多多少少会告诉厉非一些。

但事实好像是,二十八岁的傅斯霆直接把所有的一切都藏住了,一个字都没说。

为什么?

黑暗里,厉非沉默了。他也想知道为什么。

卧室里一片安静,只有星空灯流淌。

半晌,怀里传来很小的声音:“对不起。”

“……”

傅斯霆的头抵在他的胸口,声音哑涩:“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对你隐瞒。对不起。”

“我替他道歉,请你也不要生他的气,好不好。”

又是片刻安静。

无数复杂的情绪在厉非心间交织。他年少时一直是一个冷硬的人,不得不说,就是傅斯霆的出现,教会了他这种柔软又无奈的感觉。

“不是你的错,”他低声说,“宝贝你最乖。”

“是我不好。”

“是我不好,不该逼问你告诉我这些。对不起。”

怀里的人僵了僵,茫然又无措。

厉非则把他整个过紧,一点点焐热他冰冷的手脚。

“傅斯霆,我承认我之前是有些着急。但现在仔细想想,二十八岁时的你不愿意告诉我这些,一定有你的原因。”

“无论是什么原因也罢,你有事情藏着,我该做的都是更有耐心。等的更久一些,直到让你愿意完全相信我、依靠我的那天。”

“而不是趁人之危,趁你失忆变回小朋友,骗你说出一些本来不想要我知道的事。”

“这样,”他垂眸笑笑,“等你恢复了,说不定会厌恶我的狡诈。”

他是真心在反省。

没想到黑暗之中傅斯霆反应非常大。

“我不会!”

“……”

“我不会!无论发生什么事,不会讨厌你,我不会!!!”

厉非:“……”

小祖宗,他有一刻真想这么叫傅斯霆。

尽管这其实是他正常人生中不会用的词汇,但这几年因为傅斯霆,他好像也已经用过了太多以前从来不会用的词汇,做了太多以为一辈子不会做的事,有了太多以为一辈子不会有的心情。

真的。

小祖宗叫的太声嘶力竭了,不是又要哭了吧,他刚才那么不容易才哄好的。要命。

他这次,可没想故意欺负他!

……

傅斯霆其实越长大,越清楚脆弱不解决任何问题,也早就习惯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是狠狠咬牙反抗。

他都忘了,已经多久没好好哭过一回。

他其实之前也哭过了。

这一刻再度情绪失控,只是因为听不得厉非把“厌恶”这么严重的词用在形容他们的关系身上。

傅斯霆有什么资格厌恶厉非?太荒谬了,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为什么厉非会……

他为什么会这么说?

是不是,二十八岁傅斯霆,真的对他不够好?

这么一想,好像很多事情都突然有解释了。一瞬情绪上头,他狠狠咬:“二十八岁的傅斯霆……就是个混蛋!”

是混蛋,才会毫无节制,买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乐高和手办。

是混蛋,才会什么都不跟厉非说,让他那么担心。

是混蛋,才会……不识好歹,跟厉非吵架!

他是真的不明白,二十八岁的自己到底怎么舍得和厉非吵架的?厉非什么都好,好好爱都来不及,到底吵架的点在哪里?

肯定都是他的错。厉非能有什么错?厉非对他还不够包容?

傅斯霆真心觉得厉非已经是在这个世界上包容的神——

正常人遇到藏着掖着的男朋友,只怕都很难原谅。厉非居然还会反过来替他找理由?

这其实是一件相当离谱的行为。加上厉非的出身,更是让人难以想象。

毕竟,厉非可不是一般普通人家的孩子,他从小就是万千宠爱一身天之骄子!

傅斯霆虽然没怎么见过富豪阶级的少爷,但他好歹见过很多普通的富二代。

就他们学校的那些,只是有点小钱而已,就可以如何嚣张,有怎么样的优越感,他是见过的!

如果金钱之外还拥有美貌和少许才华,就更不得了。他太清楚这种人可以多么没有同情心和同理心,可以多么冷漠残忍、不把别人当人看。

因为他们天生拥有的太多了。

也被太多人喜欢和崇拜了。

被这样捧着长大的人,往往未必本性多坏,就可以残忍得理所当然。毕竟周围的善意和爱慕的眼光,就已经实打实给了他们随意伤害和利用他人的特权。

那样的人,很多一辈子也学不会珍惜。

因为机会的大门永远向他们敞开,愿意傻傻喜欢、微笑纵容他们任性的人,永远前仆后继一茬接一茬。

那人的人,同样很多也一辈子也学不会包容。

他们不需要学,因为有太多人愿意包容他们,他们一辈子就在岁月静好里当公主王子就好,所有风雨有愿意的人承担。

“……”

厉非如果想做那样的人,随时都可以做。

所以傅斯霆其实想不明白,厉非难道不在他第一次发疯买买买的时候,就让他滚吗。难道不该在他第一次敢跟他拌嘴的时候,就把他赶出家门?

他相信,前一秒厉非分手,后一秒这个世界上更帅更美更年轻更有钱的追求者,马上可以从红砖白墙的小别墅门口排到法国。

所以为什么……

为什么生在云端彩虹之上,一直踮起脚尖摘下一颗颗璀璨星星的厉非,到头来却能脚踏实地生活,真切地爱人。

甚至能做到在琐屑的生活中,接住会偶尔发疯的爱人。

世界上不该有人这么美好的人,即使有,也不该垂青他。更何况时不时跟他吵完架后,还肯继续垂青他???

厉非无奈:“傅小霆,你果然就算失忆了,还是满脑子都是傻话”

“吵架又如何?所有在一起长久生活的人,日常是不可能完全没有摩擦的。”

“一段平等的关系,总有意见不同的时候,会交流,会互相说服。有时候甚至要强硬说服,就不可能完全不吵架。”

“别说爱人了,就是生长环境完全相同、基因都融合的家人,也是会有争吵的不是么?”

“吵架不代表不相爱。”

厉非是十分平常地说出这句话的。

然而傅斯霆那一刻脸上的表情,明显就是晴天霹雳、不能接受。

“……”

所以,原来傅斯霆真的天真地以为,相爱的人就一辈子不会吵架啊?

厉非突然觉得有点可爱。

“其实你能这么想也很好。”他说。

“能这么想,说明我们小霆单纯又可爱,心地特别干净。”

厉非在床上抱紧他,温柔蹭了蹭,忽然想起他们同居后第一次吵架。

原因都想不起来了,鸡毛蒜皮的小事。所以厉非吵完就忘了,结果那天晚上收工回家,发现一片冰冷的黑灯瞎火里,傅斯霆就那么静静蜷缩在客厅沙发的角落难过。

特别凄惨,像一只没人要了的小狗。

他轻轻抱住他时,他的身体也特别冰冷,感觉连体温和脉搏都要坐没了。

那一瞬间厉非真的是……前所未有的感觉,脑子疼。

人生真的有时候,不可理喻。

明明他从小自持理性,小小年纪就和周遭格格不入。早就平静地接受自己要一辈子孤老终生的可能。

在此之前,他也曾短暂地想象过自己将来爱人的模样。

那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厉非一直以为,那会是一个跟他差不多的人。情绪稳定,效率现实。彼此相敬如宾,知情识趣。

重点是不要做出格的事,不要给彼此添麻烦。

厉非倒也不是说怕麻烦,他只是觉得严谨自律、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是一个成年人必备的美德。

那些会被感情冲昏头脑,屡屡做出蠢事的人,会让他觉得烦躁。

他真心不希望身边有这样的人,尤其是枕边人。

厉非还曾十分冷漠地想过,如果他将来选择和谁在一起,只要对方表现出一点点的不可理喻,他肯定马上就果断分手。

但事实上,真遇到了,才发现之前那些条条框框异常苍白可笑。

事实是,傅斯霆骄阳似火他喜欢,但傅斯霆的偶尔失控,只会让他更确定、更觉得这个人鲜活。

原来他也并不讨厌会发疯发癫的人。

原来他的心也会被某个人弄得酸胀柔软、填得满满的。原来他会觉得一个人很傻,同时又觉得他很可爱。

原来他也会跟着变得有点失控,变得不像自己。

原来他也会没有道理地溺爱某人,只想每天都抱抱他,拿全世界最好的东西哄他。

然后他也才终于后知后觉,那些他被丢在一边不愿意演,觉得可笑、觉得降智和缺乏人物一贯逻辑的爱情剧剧本,很多其实一点问题都没有。

有时正是一眼看去不合逻辑的地方,才反而让那个爱情故事的逻辑真实可靠。

只是他以前没爱过,才理解不了。

原来真的爱上了,很多事就是没有道理的。就算拥有绝对逻辑的人,也会体会到缺乏一贯逻辑的荒谬和新奇。

然后他又想起了以前了合作过的一位老导演,本来是老牌文艺片导演,快五十了突然开始拍降智恋爱小甜剧。

厉非不理解,老导演哐哐喝酒:“甜剧里面其实才有很多学问,真不好拍,总有一天你会懂。”

厉非不信,觉得老导演就是为了资本而折腰。

原来不是。

原来有一天他真的会懂。

作者有话说:

老王导:其实我还真的是为了资本而折腰=w=。。。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