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雪落无声,鹅毛一般洋洋洒洒飘落。

许是落雪的缘故,路两边的商家开门的不多,即便是有开门的,也门可罗雀,安静得很。

青石板路上压出两条明显的车辙印,马蹄踩在雪上发出沉闷的响。

姜稚月先去了文昌楼替太子将那两本《山海经注》取了,又绕道去梧桐巷的薛府。

薛家大姑娘早得了信儿,拢着素白色大氅带着两个丫鬟候在府门口。

马车刚一停稳,姜稚月便急不可耐地跳了下去,火红色的披风映着白雪划出一道弧度。

“这天寒地冻的,薛姐姐怎也不在屋里候着。”

“公主当心。”

薛凝笑着去扶她,之后行了一礼。

“臣女见过公主,公主远道而来,臣女自是该迎的,只可惜家母前几日染了风寒未能下床,故而不能前来迎接。”

姜稚月同这位未来嫂嫂十分投缘,不等她说完就亲昵地挽住了她的胳膊,笑道:

“薛姐姐见外了不是,薛夫人的病好些了么?我带了韩云出来,要让他替夫人看看么?”

薛凝扶着她上了台阶,语气温温柔柔的:

“谢过公主,不过前两日太子派人带了张御医来看过了,又送了不少名贵药材,母亲如今好多了,将养将养便可康复,母亲特意叮嘱恐过了病气给公主,不可叨扰公主。”

“不过母亲命下人备了些公主喜欢的梅花酿,公主走时带上。”

“薛夫人有心了。”

姜稚月见她说话时,眼神不住往她手中瞅,心中不禁觉得好笑,故意道:

“不过原来兄长已经来过了呀,咦,那奇怪呢,想来这匣中之物是兄长说错了,应当不是给薛姐姐的吧……”

“哎呀我的好公主!”

薛凝面颊微红,轻轻在她手臂上捏了下,见姜稚月不为所动,她抿了抿唇,哄道:

“上次做的玫瑰露瞧着公主很是喜欢,臣女这两日再做些给公主送去可好?”

姜稚月伸出两根儿白皙的手指晃了晃,芙蓉般娇嫩的面容趁在洁白的雪色间明艳动人:

“两罐。”

薛凝抿着唇忍俊不禁,“别说两罐,便是五罐十罐都成。”

姜稚月眉眼弯弯笑得像一只小狐狸,“那说好了!就要五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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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薛府敲了一笔竹杠之后,姜稚月心情好得不行。

又恰逢这几日在宫中待得憋闷,便在马车刚一驶进朱雀大街的时候,令车夫停了下来,自己下车带着众人慢悠悠朝雪竹苑走去。

实则她其实也是还未做好心理准备,打从上次与宋砚辞不欢而散后,这次不知该用什么情绪面对他。

姜稚月一边走着,一边心不在焉地想。

忽然身后一阵疾驰的马蹄声传来。

朱砂刚将她护着拉到路边,那马蹄声竟是在她身旁停了下来,一道惊喜的男声响起:

“阿月?!”

姜稚月从朱砂身侧探出头来,见着马上之人,蹙眉瞪了一眼:

“你就不能慢些?!你瞧我的新披风被你弄的!”

她气冲冲扯过披风一角,宋知凌这才发现她的披风被他马蹄溅起的泥水给弄脏了。

面前娇滴滴的小姑娘最是爱美,身上见不得一点儿脏,见她作势就要将披风脱下来,宋知凌急忙下马,将自己的大氅披在了她身上。

姜稚月皱了皱眉,却没拒绝。

男人身量长,大氅披在小姑娘身上险险拖了地,墨色绣金丝鹤纹的样式却衬得她面如芙蕖,十分娇艳。

宋知凌不自觉侧头盯着她多看了两眼。

“我还说谁家女郎这大雪的天在外面乱逛,仔细一瞧背影像你,还当自己看错了。”

他视线往身后韩云身上一扫,语气低了两分:

“又去给我哥看腿?”

“嗯……”

宋知凌的大氅有点长,姜稚月把下摆往起提了提,顺势低头,鞋尖踢了颗小石子:

“听说他现在的腿姚盈初在照看,她今日……在么?”

宋知凌盯着她的侧颜,见那小扇子一般的羽睫扇得飞快,他手指曲了曲:

“不在,她这几日都不在。不过就是姚盈初在又如何,我宋府大门又不是为她敞开的。”

一听宋知凌这话,姜稚月就想起了从前宋砚辞腿还好着的时候,她经常出宫来找他俩玩时。

那时候兄弟俩也笑着说,宋府的大门,永远只为她一人敞开。

那是个夏日的傍晚,凉风吹拂,夕阳映在宋砚辞琥珀色眸底,他说这句话时依然用那双深情的眼眸专注地看向她,笑意温柔。

姜稚月至今都记得自己那一瞬间,心跳得有多快。

见她半晌不说话,宋知凌扯了扯她的衣角。

姜稚月奇怪地看过去,就见他不知从哪儿变戏法一般掏出一个笼子。

“兔子?!”

姜稚月轻呼一声,上前接过去左右看了看,兴奋道:

“你从哪儿弄来的?方才怎么没看见?!”

少女的眼睛亮晶晶的,氤氲着潋滟的春水,宋知凌吞了下口水:

“送给你,喜欢么?”

其实他今日出城就是去替姜稚月猎兔子去了,京郊的翠微山上有种通体雪白体型小巧的雪兔,只在下雪天出没,且极难捕捉。

他本想捉回来寻着机会叫人送进宫,却不想在回来路上就碰见了她。

姜稚月重重点头,朝他弯起唇角,灵动的眼神中满是愉快的笑意:

“喜欢,谢谢你,云笙!”

“咳……”

宋知凌被她看得不自在,偏头揪了揪耳朵,结果刚一回头,脚步忽然顿住,“哥……”

姜稚月眼神巨震,顺着他的目光缓慢回过头去,笑意一下子僵在了唇角:

“执玉哥哥。”

宋砚辞也不知道在那里多久了,洁白的毛领下面色瞧起来比平日里更加苍白,肩上落了一层薄雪。

他的视线从姜稚月披着的大氅上扫过,落在她手中的笼子上,掩唇轻咳一声,笑道:

“兔子很可爱。”

姜稚月闻言,提着笼子的手一抖,慌忙背过手去,摸了摸鼻尖:

“外面冷,执玉哥哥怎么出来了,今日落雪了,你的腿……”

两人上次不欢而散本就尴尬,姜稚月一见他又不由自主想起了昨日石嬷嬷说的那些话,更加没法直面宋砚辞的眼神。

小姑娘立在门口左看看右瞅瞅,就差将“心虚”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宋砚辞看了她一眼,语气平静:

“屋中闷得慌。”他攥着轮椅转身,“出来看看这几株梅花,腿已经无碍了。公主来了,怎不叫人提前知会一声。”

姜稚月见他语气自然,神色无异,自己方才那点紧张和尴尬也随之淡了下去。

她悄悄将兔笼塞回宋知凌手中,顺着宋砚辞的视线朝一旁的白梅瞥了眼。

果然见那几株白梅枝干比之前疏了些,旁边的地上还放着一把银剪,和几株还未来得及收拾的树枝。

姜稚月抿了抿唇:

“本也是出宫替兄长取两本书,想着离得不远,便顺便过来看看。”

姜稚月喜欢白梅,这几株还是宋砚辞腿好的时候几人一起栽下的。

往年一到冬日她就爱往雪竹苑跑,同宋砚辞兄弟二人一起料理这些白梅。

再后来宋砚辞腿断坐了轮椅,就成了他在一旁煮茶,她和宋知凌修剪料理,他偶尔从旁指导几句。

每次修剪完后,她和宋知凌便围在宋砚辞的桌旁,喝他煮好的茶,有时候下棋,或者剥板栗吃。

但打从去年姚盈初出现后,在雪竹苑遇见过她几次,姜稚月便没怎么再来过了。

宋砚辞以为姜稚月说的是顺便来看看这些梅花,略一颔首,眼底不自觉浮现些许笑意,温声道:

“可需要遣人给公主换一把剪刀?”

男人说话时,一片雪花恰巧飘下落在了他眼角的那颗红色泪痣上,又很快融化,晶亮的雪水像是挂在他眼角的一滴泪。

姜稚月怔怔地看过去,下意识想要伸手替他去擦,随即又猛地回神,收回手讪讪道:

“不用,既然执玉哥哥已经修剪过了,我便不动手了,恰好我这次出来带了韩云,让他替你再看看可好?”

宋砚辞视线落在小姑娘那两根儿白皙纤细的手指上,见那小巧圆润的指腹拘谨地相互摩挲了几下,他抬起攥在轮椅上的手,轻轻将自己眼角那点水渍拭去。

冰凉的液体顺着指尖纹路丝丝蔓延,男人微微垂眸,声音如雪雾缭绕:

“有盈初替我料理,还是不……”

“哥!”

宋砚辞话未说完,宋知凌出声打断了他的话。

宋知凌离得近,能看到宋砚辞提起姚盈初时,小姑娘眼角陡然泛起的红晕。

他飞快扫了眼宋砚辞:

“既然阿月已经来了,便让韩云为你看看,两个人诊治,总比一个人好些。”

宋砚辞攥着扶手,沉默地与他对视了片刻,最后轻笑一声,视线略过他落在姜稚月身上:

“有劳公主。”

说罢,又对一旁的常乐吩咐:

“去将我房里那件月白色团花纹披风拿来。”

见姜稚月不解,他一面转动轮椅,一面解释:

“那件披风做得短些,公主穿在身上不至于拖地,且是新做成的,还未穿过。”

姜稚月脚步一顿,看着自己身上极不合身的墨色大氅,低低“哦”了一声,转头对宋知凌扮了个鬼脸。

谁料,那宋知凌见状,伸手极快地往她头上一敲,姜稚月猝不及防地捂着脑袋“嘶”了一声。

原本在他们前面的宋砚辞回头往二人面上瞥了一眼,对宋知凌道:

“公主喝惯的明前龙井在耳房架子上,你去寻来。”

宋知凌走后,韩云也替宋砚辞看完后离开,屋中一时间安静了下来,姜稚月方才那点被压下去的尴尬又冒了上来。

宋砚辞视线往她手上扫了眼,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一方素白帕子,递了过去:

“公主的手脏了。”

姜稚月一愣,顺着他的目光抬了抬手,这才发现自己左手手背上不知何时多出个极小的泥点。

她过去接过帕子,不自在道:

“想必是方才云笙骑马时溅到的。”

对面的小姑娘嫣红的唇角微微绷着,柳眉轻轻颦起,手底下擦拭的动作略显急躁,颇有几分嫌弃的意味。

宋砚辞盯着她的动作,不知想到了什么,怔怔看了须臾,方回神道:

“公主若是不介意,披风便留在雪竹苑,待下人清洗干净再给公主送回去。”

这小姑娘最爱美,那脏了的披风她出了门转头就会寻个地方扔了,定是不会叫那沾了泥污的东西进到车厢里的。

但宋砚辞依稀记得,今日她那披风是她最喜欢的一件,刚制成的时候便迫不及待拿给他们看过。

姜稚月擦手的动作一顿,抬头看向对面,诧异的眼神中带着隐隐的喜悦。

“执玉哥哥,你是不是……”

正要问话,宋知凌推门从外面进来。

姜稚月话音一顿,抿了抿唇,将想问的话慢吞吞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