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九章

太阳升到最高处的时候,出殡队伍开始下山。

习俗是所有的人不能回头看,只要回头看了,已故的人会觉得有留念,没办法安心投胎。

景云的骨灰坛已经入土,檀空双手空荡荡的,风一股脑往手心里钻,但握拳又张开,什么也抓不住,下山的时候只能揪着衣角来回的搓。那带路的嫂子很是热心,她又凑到檀空跟前问她:“你也不要难过了,今天中午吃不了丧饭,你们来我家饭馆吃要得不?我收你们每人二十块,包两顿饭。”

檀空觉得奇怪,出殡完了,按理说主人家会有丧饭招待,这丧饭一般是为了感谢帮忙的乡里乡亲,是必不可少的礼仪,什么叫吃不了丧饭呢?

“为什么中午吃不了丧饭?那什么时候吃?”檀空问。

大嫂一副很是惊讶的样子,她用食指点点脑门,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你不知道?你这舅舅是个傻子,全村人热心,不吃他的丧饭了。何况.....说句不好听,你外公是被方姑收走的,没人愿意去吃这个饭,晦气得很!”

话才说完,一双手从后面抓住那嫂子的衣服一扯,差点把她扯了个趔趄,她没好气往后看,一转头,气焰整个又降下来了,畏畏缩缩的。

扯她的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他大着嗓门在后面骂她:“你这个婆娘,乱说啥子呢,这些事情跟外人说搞啥子。”

这嫂子缩了一下脖子,小声反驳:“她也不算外人了嘛。”

两口子拉拉扯扯走了,临走之前,还不忘招呼檀空给自家饭馆揽生意:“嘿,如果要吃的话,就来村头喊我!”

檀空没说话,她站在原地若有所思,想回头看看,又想起来不能回头的习俗,只能像根枯木一样站在原地,手脚瞬间都不自在起来,像被缚住了。

她放眼望去,看到邵岸在很远的台阶下站着,手臂向上弯曲贴着耳朵,应该是在打电话。

应该是在跟邵向前打电话吧,檀空也不在意。

她把目光收回,一边思索着刚刚那大妈的话,一边抬脚下山。

她想,舅舅真的是个傻子吗?被方姑收走到底又是什么意思呢?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

这兄弟山的石板路并不好走,小石子横七竖八躺着,在脚间滚来滚去,石板之间又有不服输的野草丛生,那些顽强的根系撬动石板,让石板也变得不再平稳。

檀空胡思乱想着,走下最后一个台阶,没发现路已经到了尽头,还在抬脚,差点踩了个空。

抬头一看,是邵岸扶了她一下,

“想什么呢,小心一点。”

檀空猛然回神,真心道谢。

邵岸脸色有点臭屁:“我这保镖加司机,你请得太值了。”

村民习惯走山路,脚程很快,不知不觉她已经落到了最后。

而且兴许是檀相元的死太过晦气,但又是一件结合了白泥沟信仰的事,村民们紧锣密鼓办完,但事情一旦尘埃落定,就马不停蹄离开,生怕沾染上了不好的事。

所以山下也没人等。

檀空正想说什么,突然见邵岸的眼神突然越过她,往后面探去。

檀空也忘了不能回头的规矩,她回头看去,那茫茫山野中突然显出一个人来,那人背了个包一步一步往下走,看着寂寥又可怜。

等人走近了,檀空才发现,那是他的舅舅,檀光。

他走得很慢,似乎每走一步都在进行着艰难的告别。

檀空赶忙迎过去,她还一句话都没跟这个舅舅说过。

檀空扶着檀光,对方愣了愣,似乎辨认了许久,才用力点了一下头,指着檀空的鼻子说:“哦~你是姐姐的女儿。”

檀光有双极亮的,和他整个人都不太搭的眼睛,炯炯打量檀空。

檀空乖巧地笑了笑,叫他:“舅舅。”

耳边只回想起那村头嫂子的话。

你不知道吗,你舅舅是个傻子。

现在看起来只是有些迟钝,也不傻。

檀光高兴地拉起檀空的手,一路把她往家里拽,嘴里念叨:“舅舅带你回家。”

檀空没管邵岸,她任由檀光拉着她走,下了山,走了大概半小时就来到了一个一进的院子。

檀家的院子是标准的四合院,这院子基本算是白坛镇最大的,而且其余的房子都互相修得很密,只有檀家的房子被众多小房子围起来,之间又隔了不小的距离,众星拱月一般。

檀空一进院子就看到院中央立了个蟾蜍吐水的雕像,雕像下面是以小池水潭,但可能是因为外公过世,蟾蜍没吐水了,水潭中只有薄薄一层脏水,上面飘着几片枯叶。

又是蟾蜍。

无处不在的蟾蜍,檀景云的遗物里,姜五珠的钥匙扣、聚生娘娘手上托的,最后还有面前这雕像。

檀空突然想起了姜五珠讲的那个故事。

女娲娘娘其实不是蛇,是蛙。

蟾蜍雕像后面的空地上放了把木质的摇椅,一看就是老人晒太阳打瞌睡的宝座。

可是现在宝座上无人,檀空看到檀光对着那椅子愣了许久,脸上又出现那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

檀空不由自主像对小孩一样对他,拍他的肩,安慰他:“舅舅,别太难过了,节哀。”

檀光眼神瑟缩了一下,他把食指贴在嘴唇上,嘘了一下,又左顾右盼一番,赶快拉起她的手往正房走。

正房摆了六张太师椅,上座两张,左右各两张,地面是水泥地,但一进门还是能明显闻到泥土湿漉漉的腥气。檀光吸了一下鼻涕,坐在正对着大门的太师椅上,垂着头低声嘟囔:“不能哭,方姑会不高兴的。”

檀空也坐在他旁边,用手攀着那太师椅的扶手,问檀光。

“方姑如果不高兴了,会怎么样?”

檀光脸上浮现出明显的恐惧来,他连连摆手,然后伸手去捂檀空的嘴:“可不能让她不高兴,如果她不高兴的话,会像带走爹一样带走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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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岸跟着檀家两人的脚步走到檀家门口,他抬脚进门,没看那吐不出水的蟾蜍,只看那空空的摇椅。他迟疑了一下,也没坐在摇椅上,身体斜斜地依在门框上。

裤包里的手机一阵震动,贴着肉,腿上感觉麻麻的。

邵岸拿起手机,他想了想,退出院子,走到宅子门口接电话。

是他爹邵向前。

“嗯,到了,但是檀老爷子竟然去世了。”

“不知道怎么死的,这村子神神叨叨的,知道了,等丧事办完立刻带她回来。”

“嗯,嗯,好,会注意安全的,我办事你还不放心?”

邵岸打完电话,正准备玩几把消消乐再进去,给里面那叔侄两人一点伤心的时间,但远远看见一个身影奔来。他眯着眼睛仔细瞧了瞧,只见是村头那嫂子,急急忙忙的,不知道为了什么事。

那嫂子见了他,很是热情,脸上堆满了笑容,褶子可以夹死几只苍蝇。

“小伙子,我来问问,你们吃饭吗?”

邵岸饶有兴致地问她:“我们是檀相元家的人,你不觉得晦气?”

那嫂子害了一声:“那都是封建迷信了,我是受过科学熏陶的人,这些东西,信也不能全信是吧。人啊,还是吃饭重要。”

邵岸笑了一下,抬手往里面指了指:“我也是被雇来的,里面的才是老板,吃不吃她说了算。”

嫂子眼睛亮了,那小姑娘才是老板?那更好了,小姑娘的耳根子更软,更好说话。

嫂子往檀家宅子里冲,进了门,直奔主屋。

还没跨进门就听到檀空在问:“舅舅,方姑是个什么神仙?我怎么没听说过?你总得给我讲讲,免得我犯了忌讳。”

嫂子在门口大声接话:“你问这傻子有啥用!有问题问我石头嫂啊!”

这大嫂原来叫石头,不知道是名字还是只是个绰号。

檀空见这石头嫂奔进门,自觉就往旁边的太师椅上一坐,抚着心口喘了几口气说:“这方姑,是我们村里信奉的神仙,从哪儿来的我不知道,但是据说建村开始,村长就塑了泥像。”

“据村里的传说,方姑是从土里挖出来的神仙,不用吃饭,和我们凡人就是不一样。”

“方姑掌管土地,保佑白泥沟风调雨顺,年年丰收,是我们村的土地公呢。还有啊,这白泥沟在山里面,要是没有娘娘,我们村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泥石流埋咯。”

土地公吗?

檀空若有所思,听上去,这方姑好像是从地里来的人。

檀空又问:“那为什么说我外公是被方姑收走的?”

石头嫂没再回答,她嘿嘿笑了两声问:“妹子,等会可要去我那吃饭?”

现在的生意也难做,更别说是这难得来一次外人的白泥沟,石头嫂那小灶房估计也是看有外人来才临时搭上火的。

檀空爽快道:“去啊!肯定去!去尝尝嫂子的手艺,我舅舅也跟着一起去。”一边说一边和檀光对视。

檀光看了她一眼,连连摆手。

多一个人更好,石头嫂兴高采烈大呼了两句好,又开始滔滔不绝讲方姑:“我们村因为方姑有一个规矩——埋骨之地不埋骨。你外公上山的时候你看见了那个骨岭没?那个地方是方姑的住所,类似方姑庙。那个地方不允许拔草、挖土、砍树都不行,连移动一块石头,都要在心里恳求方姑的允许。要惹怒了方姑,就会是你外公一样的下场。”

“那我外公是去挖了土吗?”

“哎呀!就是的呀!发现他尸体的时候,就是在骨岭,旁边堆了好大一堆土呢,他就趴在那土上,发现的人一摸,嘿,都没气啦。你说这,他好歹也是檀家的人,这是檀家人定下的规矩,他自己怎么不遵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