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芽。
这个词一般用来形容植物破土而出,但是前面的主语确实一个代表人的“她”。
檀空打了个冷颤,这样组合起来怎么看都有些邪门,她不由自主想到了昨天晚上她的怪病。这个怪病发作之后,她妈第二天早上就跳楼了,如果真的是自杀的话,也未免太过巧合。
半小时之后,檀空看完了所有的收件箱和发件箱,把收发件信息依次对上号。她发现更让人恐怖的是,这些信息无论是发件人还是内容都一模一样,每年一条,发件时间都在她生日当天的早上六点,如同订阅的什么系统消息一般准时。
但还是让她找到了。
十五年来唯一只有几条夹杂着激烈的情绪,在所有信息当中格格不入。
那一连串的信息显示是九八年,十五年前,同样的号码。
“你知道你的结局,也知道这条路有多难的。”
景云跟着回了条:“所以呢?这是我这辈子做过最自由的选择。”
“自由?你所谓的自由就是害人害己?檀空会死,你也会。”
“我没有害任何人,我只是要自由。”
檀空手轻微颤抖,她把手机拿起又放下,突然对真相的恐惧就像一双手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再次喘不过气来,恍惚之中,半夜里遭遇的那剧痛似乎又在隐隐发作,当时门口那道一闪而过的人影似乎也有了来源,她那些毫无边际的臆想裹挟着她,把她往更久远的噩梦里推。
那是十五年前,那场大雨实在太大了,小小的她被包裹在雨幕当中,就像陷入一张大网,那雨点急促又密集,打在身上脸上都有明显的疼痛。
她在雨中奔跑着,直到扑入了一个怀抱。
檀景云打了一把伞,把她罩入其中,檀空昂起头,眼神中的恐惧就像这场大雨一样汹涌。
檀景云蹲下身子语气温柔,问她:“小妹妹,你爸爸妈妈呢?雨那么大,你要不先跟我回家?”
檀空记得当时虽然自己清晰地记得父母的告诫,不能跟陌生人走,但当时小小年纪的她破罐子破摔地想,就算是坏人又怎么样呢,把她带走吧,大不了就是一死。
曾几何时,她还感叹自己小时候蛮有运气,随便一扑就给自己扑了一个新的妈妈。
于是,她就这样改名檀空,和檀景云一活就是十五年。
檀景云一直是个内敛的人,平时感情不外露,檀空也是一样,因为被收养,总是又乖又听话,这种状态檀空很满意,本来以为能维持一辈子,但没想到被檀景云的一跃终结。
看似和平的假象被打破。
她的出现看起来好像让檀景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种变化似乎违背了她所有的意愿,不过她为什么又非要收养她呢?
还有那条消息。
“我没有害任何人,我只是要自由。”
她莫名地从这条消息中,看出了檀景云对她的恨意。
檀空看着手上那个手机,感觉那重量就像有千斤,让她难以托起。
檀景云明显在跟手机对面的人密谋着什么,在这家里常年只有她们两个人,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被装进诺基亚手机那小小的盒子里,像个棺材一样,除了防她,还能防谁呢?
那十五年前的相遇,到底是偶然还是早有预谋?
不过就算真相真的是最残忍的那种又怎么样呢,如果没有檀景云,她能不能活到现在还是两说。
檀空坐在卧室门口的布艺沙发上,腿放上去又垂下来,感觉怎么坐都难过,一种不好的预感就像蠕动的虫一样顺着她的腿悄悄往上爬。
她多想就这样和檀景云一起,平平凡凡过一辈子啊,但现在也成了梦,或者她索性躲着,找个谁也不认识她,谁也找不到她的地方躲起来。
然后一切都听天由命。
但她真的甘愿听天由命吗?
檀空把诺基亚手机握在手里,死死捏着,细细小小的牙在嘴里上下碰撞着,咬了又咬,最终长呼出一口气。
如果一切都和她想的一样,她的怪病不是幻觉,而就跟着短信说的“发芽”有关,那这一切或许不是她能躲着就躲着的。
所以,现在最紧要要搞清楚的事情是,那个短信里的发芽,到底和她是不是有关系。
还有檀景云为什么自杀?她的自杀又是否和那所谓的发芽有关?
这个所谓发芽到底是什么意思?她会死吗?就这么不明不白死在血泊当中?
檀空努力控制自己颤抖的双手,她深呼一口气,控制住自己肆无忌惮的臆测,在不知道真相的时候,任何无端猜测都是对檀景云的不尊重。
心里面千万思绪在拉扯,檀空坐立不安,突然她自己的手机放在裤兜里开始嗡嗡作响。
拿出来看,是陌生的号码。
她犹豫了一下按了接通键,对方是个男人,操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听着不是任何她认识的人。
檀空听对方说了句你好,以为又是推销电话,刚想挂断,对面紧接着问了一句:“你是檀空吗?”
檀空拿手机的手又重新放回耳边,她迟疑着回了一句:“是我。你是?”
“我叫邵向前,我是你妈妈的丈夫,你名义上的父亲。”
对方轻笑了一下,檀空没来由听出来一些嘲讽的味道,她皱了皱眉问:“请问有什么事吗?”
对方说话慢吞吞的,字里行间颇有些兴师问罪的意思:“现在你妈妈躺在殡仪馆里,我需要出面帮她好好安葬,让她下辈子能享福一点。打这通电话也是想通知你一声,殡仪馆和警察那边我已经联系了,其他事情你就不用操心了。”
檀空莫名被掀起怒火,这人明摆着就是在刺激她,更何况她从小到大也没听檀景云讲过她结了婚这件事,谁知道这人是真是假,居心何在?
檀空心里怒火腾腾,但语气也保持着冷静,她把手机按成免提,然后把通话界面切出来,一边和那男人讲话一边在浏览器里面搜索—“安葬流程”。
“不好意思,我妈妈安葬的事情我会处理,她下辈子的事也由我来操心,不用麻烦你。”
檀空沉着回话,看手机浏览器跳出来的信息,随便点开一个网页都是正常死亡的流程,不属于檀景云这种警察有介入的情况。
她一边浏览一边心不在焉应付这个自称是檀景云丈夫的男人,对方似乎也被檀空激怒了,他在电话那头轻哼了一声:“那好,反正十五年前,你妈也是选择了你,我这个被放弃的人又有什么资格来管她的事?到时候记得通知我告别仪式的地址,我得好好来送送她。”
檀空什么都没说,直接把电话挂了。
做梦吧。
她虽然不知道檀景云当时和这个男人是怎么闹掰的,但以她们相处那么多年,檀景云温柔又处处忍让,肯定是那男人的错。
这种人就不该出现在那个地方打扰她的安息。
檀空默默下定决心,她继续拿着手机看那丧葬仪式的流程,翻到最后发现文尾坠了个电话刚好是成都殡葬一条龙服务公司的经理人电话。
那经理人姓潘,檀空想了想立刻打了电话过去咨询。
“你好,我是在网上看到你的电话的,我想咨询一下如果是自杀的人,丧葬流程应该怎么走啊?”
檀空只是想咨询一下,没想到对方语气客气又直接:“你好,请问你是想购买我们的殡葬服务吗?”
檀空讷讷了一下:“啊,我只是问问。”
心里正吐槽,现在无论是哪个行业果然是要先给钱才行,正想挂断,没想到对方话锋一转:“没事的,我正好没事,你想咨询什么,我们可以简单聊几句。”
檀空犹豫了一下:“我妈妈是自杀的,想问一下这种情况,我需要怎么办呢?”
对方显然很专业,接收到问题后没有任何的停顿,在电话那头滔滔不绝:“一般像需要待警察确认确实是自杀而非他杀之后,出局殡葬证明,然后再联系殡仪馆办理相关的手续,最后才走丧葬这一套:遗体化妆、布置灵堂、告别仪式一类。”
他顿了顿:“除了这些最传统的,你家有一些民俗信仰吗?”
檀空皱了皱眉:“什么信仰?”
对方耐心解释:“就比如说四川这边很多地区,都会停灵三天,会找道士作法,按照风俗来讲,这样会让亡者走得更安稳,也比较利于后代。如果你要想找道士,我可以推荐物美价廉的道士给你。”
檀空越听越懵,对方小哥说起来头头是道,但是推荐道士的宣传语不应该是以灵验为中心吗?怎么开始宣传物美价廉了?
不过她本身对这些也不太相信,檀空想了想,快步走到房间,就着一张草稿纸,提笔问道:“那好,麻烦给我一个道士的联系方式。”
这边线上聊得愉快,檀空记下了道士的电话号码,也大概清楚了殡葬流程,现在就要等警察局的进展。
很快警方那边就有了消息。
无论是现场痕迹还是落点位置又或是身体伤痕,都符合自杀的情况。警方再找不到其他能证明景云是他杀的证据,因而景云的坠楼案件正式被定为了自杀。
檀空找来道士按照四川的风俗给景云发了丧,那道士姓邓,檀空叫他邓师傅。
邓师傅据那殡葬经理人的话来说已经有几十年的超度经验了,可谓是他说是这行业的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檀空听着这说法,本来还有些犹豫,生怕受骗,因为一般只有骗子才会这种吹嘘,但是见到真人倒是稍微安了些心。
那邓师傅穿一身朴素的道袍,鞋是一双和衣服配套的布鞋,头上挽着道髻,看着仙风道骨,人一开口也是和蔼可亲,听到檀空这情况也只象征性收了些辛苦费。
按照邓师傅讲,景云属于横死,她是七三年八月初八生的,正好四十岁,按照道士的要求,需要停灵三天,第三天早晨的七点零五火化。
因为警察办案耽搁了一天,檀空在殡仪馆守第二天和第三天的灵。
她听邓师傅的安排,在家门口用大的白色厚纸写了讣告贴着,第二天陆陆续续就有人来吊唁,来的人很多都是邻居,还有一些和景云熟悉的客人或者卖一些粮米蔬菜的卖家,另外的就是一些檀空的同学和老师。
按照川地的风俗,丧事晚上需要招待客人,打麻将的、聊天的,葬礼一般都热闹。
班主任老吴和很多同学也来帮忙了,除了来吊唁,还有个主要目的是来劝她。劝她回去上课,不能因为景云就耽误了大事,他一有空余时间就在微信上开启长篇大论,说到了关键时刻千万不能分心,不能有一分一秒的耽误,还动员了班上跟她关系好的同学一起,一直跟她发消息,走感情牌路线。
檀空是有点犹豫的,离高考只有不到三个月了,如果有什么事,确实可以推到高考完再来,但是她感觉她现在要面对的这些事,觉得比高考重要。
毕竟搞不好,她真的死了。
等到晚上八九点,同学和老师已经离开,檀空在邓师傅的指点下,从殡仪馆借了张桌子,又租了手搓麻将、买了扑克牌又买了些瓜子花生等小吃提供给其他吊唁的人。
旁边麻将声哗哗啦啦,檀空拿了个塑料板凳坐在灵堂前面的空地上,背后灵堂空空荡荡的,只放了一个巨大的冒着冷气的冰棺和一张景云笑着的巨大遗像。
她托着腮发呆,远远看见一个男人从那台阶一步一步走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