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苦夏

李长青干脆放弃猜测她的目的,搓着碗回答:“看情况,但应该不会,而且你会很忙。”

“我不忙。”竹听眠说。

“到时候看吧,”李长青没把话说死。

竹听眠忽然问:“那么,你是要赔钱吗?”

这是怎么延伸出来的负债关系?

李长青实在对“赔”这个字眼过于敏感,难免侧首去看人。

竹听眠很是理所当然地对他微笑,然后等待他主动提问。

“什么……钱?”李长青迅速在脑子里过了遍出售合同,确定自己这边没有什么后续费用。

“你把我门框撞坏啦,”竹听眠说,“忘了吗?”

李长青立刻关了水,抬着碗,尽量语气郑重,“会给你修,已经订了木头,货还没到。”

竹听眠安静片刻,看起来很是苦恼,最终问:“只是修门吗?”

李长青看向手里还挂着洗洁精泡沫的那只碗。

应该给她煮清汤寡水的,他开始试图幻想报复。

“我觉得不够。”竹听眠嗓音很好听,说出口的话却不动听。

李长青怀疑她这两天打入小镇情报传递人员内部一定听到了什么。

老屋本来是李家的,后来分开住进新房子时,老爸念旧,干脆让几个叔婶定价,他出钱买下来,当时不知道小镇还能发展旅游,也没想过回去住,只是留个念想。

那场灾难之后,李长青辍学回来在小镇做木工,撑着铺子,也为照顾那九家人。彼时变卖一切给过赔偿款,于公于私,数额都太微薄,连应赔数额的三分之一都不到。

他每个月做活也能挣些,每天买了肉菜挨家挨户地送,勉强维持,存款是没有的,病也是不敢生的。

卖房子的这个钱,拿到手也得分出去赔,两百来万看着很多,九家人,十条命,李长青一毛都剩不了。

也不想剩。

李长青穷得天知地知,用钱很容易拿捏他这个人。

他合理怀疑竹听眠知道,毕竟很多人爱把他家的苦难当做谈资。

恶意可以出于任何目的,也可以没有目的,主要是看道德。

竹听眠刚好又是个游戏人间毫不在意的人。

李长青并不期望任何人好心相待,主动说:“你要我赔多少?可以直接从房款里扣。”

竹听眠问:“安静这么久,心里骂了我好几句吧?”

李长青把碗放去水池上,又把手洗干净,安静地等她回答。

心情微妙且复杂。

“我不要你赔钱,”竹听眠眼睛看着斜下方,眨了眨,慢吞吞地说,“我想要……”

话说一半,又歇了声。

想要什么呢?

竹听眠有些懊恼自己尚未想清答案就开了口,稍不留神戳去人伤口上,过会还得哄不说,这下把局面搞得有些尴尬。

她来到这里本质就是逃避,李长青和这里所有人都不一样。

身在悲剧,坚韧又强大。

试图功利,却显得拙劣。

很有担当,充满安全感。

当然,长得不错,身材尤其扎实。

竹听眠既俗气又理想,以上种种,于她而言都是吸引,想要多瞧瞧这个人,似乎也是必然的选择。

没够到喜欢或者心动,但相处时感到舒适是显而易见的。

失去勇气的逃难者遇到一个责任感富豪,难免想多瞧瞧。

她说:“我要别的。”

又重申:“我不要钱。”

“什么别的?”李长青问。

竹听眠觉得这个答案不好总结,如实回答:“不太好说。”

李长青眉头拧得更紧,比钱还昂贵的东西无疑是难以给予的东西。

“你不会,你不会是想要我那个吧?”

“哪个啊?”竹听眠好奇抬头。

李长青压低声音说:“你们城里那种,我不行。”

面上带着没必要的正直与坦然。

“你怎么还搞地域歧视?”竹听眠觉得他有些严肃过度,反应了会,最后极其敬佩地得出结论,“你觉得我要,哇,李长青?”

李长青这才顿悟自己误解了,又因她这么直白的语言而局促,想解释又怕越描越黑,憋出句:“是我想太多了,对不起。”

他转身继续洗碗。

竹听眠朝他喊:“原来你一点都不单纯!你把我带坏了!”

李长青只当自己聋了。

竹听眠很擅长借题发挥,完全不顾人死活,“居然还有这个选项,那我考虑考虑?”

尾调因为故意逗弄,快要飞扬上天。

李长青深吸一口气,闭着眼把手里的碗一顿乱搓,从牙缝里挤出“别考虑”三个字。

“为什么不肯?”竹听眠追问,又说,“要说起来,你的身材很不错。”

李长青忍无可忍,再也顾不上任何礼貌:“竹听眠!”

竹听眠眯起眼,“你声音好大。”

李长青一噎,改为小声警告:“别开这种玩笑。”

竹听眠就歪着身子看他,“害羞啦?”

李长青偏头不让她看,觉得夏天真是热得要命,好在竹听眠终于安静下来,不再说让人听不下去的话。

可是未免安静得太久,李长青又不习惯起来,想要回头偷看,却正正地对上她的打量。

“李长青。”竹听眠喊他。

“啊。”李长青回应她。

“李长青,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啊?”竹听眠问,“以前有人对你提出过这样的要求吗?”

李长青安静少时,说:“什么样的人都有。”

竹听眠明白了。

但是。

“我的面相应该还是很正派的吧!”她为自己不公,又迅速思索出一个比较符合实际的答案,“你觉得我对你好,又让你陪着,你猜不到目的?干脆想我心术不正?”

李长青看着自己布满茧子的手,想着自己的命,的确没有任何一个可以撑起竹听眠这份奇怪亲昵的因素。

他无法理解,又反驳不了,只好点头。

倒是意外的诚实。

竹听眠没忍住笑出声来,但绝对没有嘲笑的意思,只是单纯觉得很可爱。

“你之前说我没吃过苦,”她无端开启坦白,“但其实我吃了很多苦,右手这个伤口,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个,也是压死骆驼的稻草。”

李长青沉着脸,却放慢动作,竖起耳朵。

“我呢,不喜欢悲剧,也讨厌苦难,所以我不爱过问别人不主动提起的隐私,也同样希望别人这么对我。”竹听眠重新坐下去,“李长青,只有你没有问我的右手,这是我不讨厌你的原因之一”

不讨厌,之一。

这个人总是坦诚得让人无话可说。

李长青没有很好的应对方法,只好先暗自叹了口气。

“大家都有受不了的时候,对你,我不会是那一根稻草,”竹听眠等了一会,变得不耐烦,“那个碗我吃过,你非要洗这么久的话,我要闹了。”

李长青:“……”

竹听眠还在持续输出:“李长青,你很难哄。”

水龙头被关掉,院里终于安静下来。

李长青转过身,靠在水池边,双手向后撑着台面,嘴角带伤的样子看起来不容易亲近。

他问:“你要我做什么?”

“没想好呢,”竹听眠弯着眼问他,“可以许愿吗?三个?”

李长青问:“会犯法吗?”

“成见,”竹听眠说,“不会。”

李长青又问:“会缺德吗?”

竹听眠没有回答。

她仰起脑袋,抬起左手,掌心向下手臂伸直,“看好了,这是天平。”

她一本正经,李长青再次看向她的脑袋。

竹听眠原谅这个人没见过世面的眼神,用右手在手背压了压,指头拈起又张开,放了个看不见的东西。

“这是我刚才说错话了。”

说错话的分量表现在手臂倾斜的角度上,她赶紧又用右手拈着空气放去手肘上,“把我的小秘密告诉你一点。”

她压低嗓音,带着一丝隐秘的得意。

手臂摇摇晃晃保持平衡。

像是这个并不存在的天平上,真的有两道同等重量的伤疤。

最后,她问:“还生气吗?”

又说:“别气了吧?”

很会当场解决问题的样子。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突然出现一个人,打破所有预设,告诉说或许能理解痛苦。

李长青垂着眼看她,语言的意义让人费劲思量。

尽管不愿承认,但他的确感受到了某种微妙的松动,松了什么又动了什么不好说,觉得这个人总是撒娇这一点很麻烦。

他催她,“走啦,送你回民宿休息。”

“等等!”竹听眠当场要求使用一个愿望,“下一次我让你生气,你一定要当场原谅我。”

居然提出这么霸道的条款。

李长青看她这么理直气壮,居然也不想让她失望,回答也变得幼稚又大方。

“只要不伤害我,我会很快原谅你。”

竹听眠终于满意,同他拉勾圆满地完成契约。

她实在擅长引导节奏,而且自有道理,擅长逻辑自洽,似乎是个很难安静下来的人。

具体表现在当晚李长青送她回民宿,路上被拦住。

“好几次了,每回都这样拦在我的必经之路上,”竹听眠不爽地宣布,“李长青,我今天一定要报仇。”

“算了。”李长青试图劝。

竹听眠完全不听,很严肃地表明态度,“不可以!我不怕事也要惹事!”

李长青:“……”

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劝,顺着竹听眠的目光望向巷子那头的地上。

小镇放养的狗狗会在入夜后出来聚会,交交朋友,逛逛街。

“你没看到吗?他刚才用什么眼神看我?”竹听眠瞪着领头那只黑白点。

李长青好笑道:“什么眼神。”

“鄙夷的眼神!”竹听眠用手比划,“已经是第三次,前两次我都忍了,可见人善就要被欺负。”

“不是,你到底……”李长青偏头去看她,发现她面色凝重,全然是一副受到冒犯的样子,既荒谬且真挚。

更好笑了。

“你去。”竹听眠说。

李长青问:“你为什么不去?”

“手伤了。”竹听眠勉强给了个理由。

李长青劝不了,不知道为什么,居然真的依照指令往前几步,走到那只摇尾巴的黑白点面前蹲下。

开启对视。

“咔嚓——”

竹听眠得意地摇晃手机,“你好幼稚李长青,居然欺负小狗,我已经拍下你的罪证。”

李长青早知是这样的结果,发现自己已经开始习惯这种“设计”,“怎么还偷拍?”

“当面就不算偷拍。”竹听眠从包里拿出个口香糖瓶子,抖了抖,细碎的声音立马把那几只狗吸引过来,热情地围着她闻嗅。

瓶子里是方形的肉干。

城里宠物肉干。

她给每只小狗都起了专属于竹听眠的名字,大方地赋予意义。

只是多了一个人,老镇却不再死气沉沉,熟悉的街巷像是被注入了什么,居然开始微颤,紧一阵,缓一阵。

李长青笑容淡去,茫然地抬手按压胸口。

不知怎的,他问:“竹听眠,你有对象吗?”

话出口才发觉有些突兀,急急补充:“他们都好奇这个。”

竹听眠很快回答:“没有。”

李长青就说:“哦。”

但竹听眠又问:“他们是谁呀?”

李长青笑了笑:“没谁,不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