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苦夏

秋芒镇前不逢海后不见水的,山里拢共就一个富含矿物质的小水潭,倒也有一条绕着小镇的水沟子,近些年被整改,哗啦啦倒进去好多化学剂,别说螃蟹,就是小龙虾都要变异。

再说买螃蟹这事儿,镇里倒也有水产铺子,就是质量有些感人。

所以隔天一早,李长青趁着去县城送货,顺道买了几只螃蟹,回家后拜托老妈蒸熟,从里面捞了几只出来,跨上摩托就给送去民宿。

到门口,略加犹豫,还是让王天给人送进去,自己转头走了。

竹听眠对着食盒发了半天呆。

王天杵在房间门口没走,“你快趁热吃吧,我听说这东西凉了不好吃。”

又说:“长青哥很少这么奢侈的,他平时都舍不得买肉给自己吃呢。”

竹听眠看了他一眼。

王天又叹了口气,“姐姐,你别怪我多嘴,虽然我不知道长青哥做什么给你买这个吃,你也别浪费,长青哥对螃蟹过敏呢,碰一下就得肿,刚才我瞧着,他手都红了。”

竹听眠看着面前仍在冒着热气的橘红色螃蟹,慢慢伸手摸了摸。

“这样啊。”她轻声说。

螃蟹没被浪费,竹听眠以手伤不方便为由,拜托王天帮自己剥,两人一起边吃边聊,王天铆足了劲儿说了一车长青哥的好话。

竹听眠向王天保证自己一定会好好感谢他的长青哥,但那天之后她就没再见着李长青,每天都能收到吃的,就是看不到人。

像是他在故意避开她。

出于某种我不好太主动否则会显得我实在太过主动的心理,之后两天,李长青除了每天给送早点,再也没主动找过竹听眠。

考虑到对方不同于常人的作息,李长青把热汤和包子类替换成酸奶和酥饼。

尽量让竹听眠下午也能吃到早点。

短时间内,小镇已然充满了她的传言。

漂亮瘦弱的年轻姑娘,独自一人,负伤,有钱。

可以衍生的话题太多太多。

李长青所到之处都能收集到她的消息碎片。

豆腐店大姐信誓旦旦地说竹听眠是逃难至此的富家大小姐,受伤是因为家族恩怨。还有人讲她的手是登山时坠崖,因为看到了一棵从未见过的神草,可惜还是没能采下来。

王天说竹听眠是因为拒绝了一个痴情狂男,对方求而不得,因爱生恨伤了她。

“她说不能透露太多,但她看得出我是可以信任的人,所以告诉了我,”王天得意洋洋地学以致用,“当然,长青哥,你也是我可以信任的人,所以我告诉你。”

版本太过五花八门,竹听眠很大方,有问必答,并且十分认真,末了必定会添补一句,我看和你很有眼缘才告诉你的。

尚未等流言因她而起,她自己就上赶着传播,精心挑着听者想要听见的话,根据不同的好心或是恶意调配言语,说出每一个人想听的话,叫人不好分辨她本人到底想说什么,不爱听什么。

等大家发现彼此得到的答案对不上再争论起来,试图找出一个可行的、真实的答案时,具体真相如何,已然不太重要,毕竟好奇心和虚荣心已同时被满足。

来到小镇的第一关,流言蜚语,居然就这样被竹听眠四两拨千斤化了去。

最离谱的,是李长青按照惯例去送菜,陈家依然闭门不让他进,于是陈家的小胖孩儿同往常一样从侧门悄悄把肉菜接进去。

但这次小孩儿没着急道别,而是神秘兮兮地拉住李长青。

“长青叔,那个漂亮阿姨的手是外星人伤的。”陈小胖谨慎得像是在进行某种接头任务。

“……”李长青开始由衷佩服竹听眠的社交能力,并且感到匪夷所思。

毕竟,人才到了三天,但已经渗透进了每一个年龄阶段。

“她告诉你的?”李长青问,“她跟你也能聊?”

陈小胖这种个位数的年纪,正是很要面子的时候,对于长青叔这种质疑很是不愉快,但也迅速原谅了愚昧的大人,并且嘚瑟地炫耀那个漂亮阿姨同自己说了很多秘密,可他不会告诉长青叔。

于是,当天。

李长青早上买了肉菜挨家送完,再回铺子做了三小时工,估摸着时间差不多,把奶奶的水果推车拉去镇子道前。老妈进城去酒店做保洁,晚上会骑车回来,中午就李长青一个人,也不想吃饭,给奶奶买了碗粉,自己随便塞了几块饼,下午把镇西那家定制的斗柜拉过去,回程时遇见齐群又斗了几句嘴,并着和那群混混推攘几下,没打起来。绕去竹听眠住的那家民宿,得知人还没起床。

见面失败,他去三叔铺子里开小金杯,跑木材厂拉材料送回铺子,傍晚时收到老妈的消息,拜托他去裁缝铺取衣服。

裁缝铺冯阿姨是老妈从小的好友,才见李长青把摩托停在门口就让他等一下。

也是这个等一下,李长青稍微可以歇口气。

没由来的,他想起陈小胖说起外星人这茬事儿,脑海里开始浮现竹听眠一本正经哄骗小孩的模样。

想着想着,居然还笑出了声。

冯阿姨手脚快,取了陈兰的衣服出来,就见李长青对着自家店门口那个光着身子的塑料模特笑。

笑得很是难以言喻。

她当即了然,又叹着气摇头,把衣服递给李长青。

李长青觉得阿姨大概是误会了什么。

当晚,陈兰回家后先是很慈爱地揉了揉儿子脑袋,又苦口婆心说了许多话,最后委婉地问:“长青啊,是不是想处对象啦?”

李长青人麻了。

*

“她是真的很漂亮。”孙明仰在躺椅上感慨,用脚尖挂着人字拖,仰面叹气。

盛夏热情烧到顶端,天地一派闷热,李长青没穿工装,光膀子挂围裙,埋头雕花。

闻言,瞟了眼孙明,并不接话。

算起来,到今天为止,他已经有四天没有见过竹听眠,仅有的沟通就是手机里那个助理每天来信,先是抱歉,然后更新自己来签订合同的日期,最后就是请求一定照顾眠姐。

这可真让李长青犯难,毕竟他的确没什么闲暇,而且人都见不着。

就是见着,人也不爱多说话。

隐隐约约地,李长青觉得竹听眠像是在针对自己,又不晓得原因。

不过他所到之处,人人都在谈论竹听眠。

孙明要是家里铺子没事儿,总爱往李长青这里跑,以往都这样,今天过来,人还没坐稳,张嘴就说竹听眠。

“长青,她以后买了房要干嘛呀?”孙明弓着身子,把躺椅拖过来,“她会留在这吗?”

李长青朝面前的木头吹了口气,吹开木屑,说话时看都没看孙明。

半晌,回答说:“怎么可能留在这?”

“我想也是,”孙明怅然道,“那种美女,生活中肯定有一万个人追她,谁都得五迷三道,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他夸张地举起一根指头,“男女通吃!”

李长青瞪他一眼,“别他妈瞎用词。”

孙明挺直腰板,“我怎么瞎用词了?我昨儿个下午见着人了,她冲我笑了笑,我这心啊,当场就化了。”

他捂住胸口,摇着头说:“我觉得我能把命给她,你说怎么就有人能长那么好看呢?这是吃什么长大的?”

李长青手上没停,刻刀在木纹上游走,闷声笑了,“反正不是吃你家的猪肉。”

“哎!”孙明极其不爽地喊了一声,又往这凑了些,还想继续往下说。

李长青正想说挡光了,就听铺子外有人叫自己名字。

里头两人齐刷刷看过去,竹听眠就站在外面。

她今天没穿裙子,T恤略大,一部分扎在裤腰里,因为天热的原因,裤腿微微卷起,露出纤细单薄的脚踝。

李长青再一次想,她真的很瘦。

不由多看了两眼。

竹听眠脖子上挂着个卡片相机,没戴帽子,皮肤被晒得微微泛红,额头上有层薄汗,几缕头发被捉住黏在那,这个人看上去走了不少路。

视线对上时,竹听眠问:“这是你家的铺子?”

李长青“啊” 了一声,又点点头。

“在忙吗?”竹听眠又问。

李长青又“啊”了一声用作回答。

孙明听不下去了,回头看了李长青一眼,立马起身,庄重地穿好人字拖,亮着眼自我介绍一番。

竹听眠把视线从李长青脸上移开,看向孙明。

李长青又看了几秒,继续低头做自己的工作。

孙明瞧着竹听眠对木工很感兴趣,立马认真介绍起这间铺子,并且不遗余力地夸赞好哥们李长青的手艺。

他与有荣焉地指着店门口的木雕小狗,“看!这就是长青雕的!十里八乡,再也没有比长青更好的手艺了。”

竹听眠全程都很认真地给予反馈,笑眯眯的,偶尔点点头,听了这话,弯腰蹲下去摸了摸那只小狗。

“是个小狼犬?”

“是啊!”孙明赶紧说,“还是个瘸腿小狗,长青可喜欢这小狗了,店里还有瘸腿中狗,瘸腿大狗!”

“这样啊……”竹听眠用指头轻轻地点了点那只小狗的爪子,再次看向李长青。

正好李长青抬脸望过去,对视了半秒,他先划开目光,看向竹听眠的手,然后再次低头,继续工作。

他心里盘算着家里有什么好点的茶叶,一会人进来泡给她喝,又想这么热的天,她应该不想喝烫的,冰箱里倒是有饮料,楼上应该有顶新帽子来着,放哪去了……

就听她说:“那不打扰你们了,我想去前面拍照。”

孙明立马说不打扰不打扰,又关心道:“你单手举得动相机吗?”

李长青看过去。

他不觉得这是一句多么好笑的话,但竹听眠却笑得很愉悦,回答时也用了开玩笑的语气。

“这点力气还是有的。”

然后道别。

竹听眠向孙明微微点头,“再见孙明。”

孙明很不值钱地笑起来,认真说:“再见,竹听眠。”

接着她的视线转向李长青,静静地看着人。

李长青眨了眨眼。

可竹听眠只是不深不浅地笑了一下,没有说话,轻轻颔首之后转身离开。

李长青皱了皱眉。

过了好一会,孙明还依依不舍地扒着门往人离开的方向眺望,“你说,她怎么这么好呢,长青,我爸都不乐意和我多说几句话,她就愿意跟我说话。”

李长青抬腿踹了他屁股一脚,“递把锤。”

孙明捂着屁股嘟囔,但也听话地把东西递了过来,又问:“长青,你平时也不是这么愣的人啊,怎么见了人一个屁都蹦不出来。”

“关系不一样,”李长青说,“有经济牵扯,就没法多热情。”

“就你道理多,”孙明又重新挂回躺椅上,“那之后也可以做朋友啊。”

“都见不了几面,做什么朋友。”李长青闷头雕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