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苦夏

李长青对于老宅的记忆停在了童年。

彼年,一家人都住这。

小孩儿在院子里举着塑料鳄鱼瞎跑,稍不留神就会撞到挂在晾衣绳上的腊肉,难免吃一顿打,被追得满院乱蹿,踩着砖缝里的苔,从爷爷跟前那嚎到三婶屋里。

那会老爸还在,身上有白酒的酱粮味,会用残留烟草味道的指头揉李长青的脸,一只手就能把小孩儿捞起来。

关于这幢屋子从哪来,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传奇,最离谱的时候说过是皇帝亲赐,但不可细问是哪朝昏君。也有讲是经过了某种激烈的争斗,才九死一生抢下来的。(三叔李慎某次喝醉之后极其不慎重地如此说。)

总之,代代版本代代神。

青砖黛瓦,屋檐上翘,回廊绕院,堂屋左右是三间厢房,两间以前住老人,一间打成厨房。三层楼加起来共拥有十个房间,住过整个李家人。

李长青小学的时候全家就搬了出去。

村里开始成批建造新房,水泥路铺了进来,方正砖房拔地而起,出现了第一个小学,第一个污水处理厂,各式各样的人来开各式各样的店。

村变成镇。

什么都在变,三叔说的那张饭桌始终放在后院仓库里。

当时谁也没说要带走,好像很难判定这份回忆要属于谁。

李长青一直有随身携带工具包的习惯,平时都挂在摩托上,这桌子不拆搬不走。

他绕出院外取回工具包,再进入小仓库时,李长青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

“怎么。”他弯起手指非常霸气地敲了敲桌面,“长青哥哥来搬你,你不满意?”

“你不说话,嗯?”李长青转着手里的螺丝刀,敲了敲桌脚结合处,木头发出闷响。

李长青满意了,“我就知道,你害羞着呢。”

又饱含感情地安抚:“别怕啊,哥哥手很轻。”

李长青对桌子进行有效安抚,又故意残酷地给它讲解每一步拆解过程,为此洋洋得意,“不疼吧~”

小库房里又灰又热,眼周的汗水开始辣眼睛,李长嘟囔了两句,干脆手一掀,把背心褪下来挂脖子上充当汗巾。

因为出汗,光着的上身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湿漉漉的光泽。

拆得很快,李长青才想起来问问三叔要不要送他那去。

他做活的时候习惯把手机开静音,这会拿出来才发现好几个未接来电,还没来得及回拨,新的来电再次显示。

“长青啊!”

李长青被这动静炸得偏了偏头,“什么事?”

“那个狗日的又去张婶家!不过我把人轰走了!”

李长青眉头拧起来。

电话里的是孙明,狗日的是齐群。

张婶家的二丫订了婚,离出嫁也没几天,人姑娘出落得漂亮,是镇上人人认可的美女,被驰名混混齐群明恋多年,二丫已经谈好婚事,对象是个城里人。齐群眼看着追求不成,没事就去骚扰。

烦人。

“她们没事儿吧?”李长青问。

“暂时没事儿。”孙明很快说,“之后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揍呗。”李长青偏头在脖子上的背心上擦汗,“晚点我过去。”

得了这句话,孙明不再大喊,开始抱怨。

“你说他真是脑子塞屎了,仗着人家张婶是寡妇就……”

李长青扭螺丝的动作一顿,孙明赶紧说:“长青,我不是那意思。”

“没事儿。”李长青说,“我知道,先挂了啊,我三叔好像有事儿找我。”

他又给三叔回电,得知老妈已经领着买家过来了,三叔让他不行就先走,别让人逮个正着不好解释。

李长青身背桌腿,推着木盘往门外走,回答说好了,没问题。

结果才走到门口,前院炸开哗啦一声。

*

“那个……”陈兰跟在人旁边,不确定怎么喊比较合适,几次想帮人拉行李箱都被拒绝了,只好说,“前面好多台阶,你箱子要磕坏了。”

陈兰果然一眼就认出了这姑娘,想着他三叔果然没说错。

丫头瘦弱,但漂亮得很明显,而且这么拖着箱子走的人,很难认错。

陈兰赶紧迎上去问:“是不是去记月巷02号看房?”

对方点头。

陈兰又问:“你一个人来啊?”

对方还是笑着点头,摇着手机说:“您稍等一下。”

陈兰就不再说话。

直到现在,眼看着马上要到石桥,这姑娘脚步没停,还在低头看手机。

陈兰生出了莽撞的念头,心想要么干脆把人扯住吧。

“竹听眠。”

“啊?”陈兰没转过弯来。

竹听眠认真地自我介绍了一遍是哪三个字,然后抱歉:“对不起,刚才在处理一些很麻烦的事,请问您贵姓?”

“啊,哦,陈兰,那个。”陈兰受到莫名的影响,也介绍了一遍自己的名字是哪两个字,“陈和兰。”

“您好。”竹听眠用胳膊夹住手机,伸出手,“现在右手不方便,不好意思。”

好似用左手握手是多么不礼貌的事情。

陈兰跟她握手,“姑娘,我帮你拎箱子吧。”

“没事儿。”竹听眠看了眼几步之外的楼梯,收回视线时顺便对几个路过打量她的人微笑一遍,自己用左手拎起了箱子下台阶。

陈兰只好快步跟上,就看她下了台阶之后重新把箱子扣在身后,继续这么连拖带拽地往前走。

“那个,家里老屋子许多年没收拾,这卖得也突然,你要是想修,我和我儿子都会一些木工活。”陈兰没话找话。

“木工?”竹听眠很有兴趣,弯着眼询问了许多专业问题,最后说,“我不是故意打听,是大学时选修过一门相关的课,很漂亮,我很喜欢木头的味道。”

陈兰立马说:“那感情好,得空带你回家闻。”

竹听眠很愉悦地答应下来,“您说话很有意思,让人舒服。”

陈兰被夸得猝不及防,不好让话掉去地上,又讲大学好,自己儿子也上过大学,他儿子手艺活特别好,以后要是老屋翻新可以找他。

一人一句地聊着。

陈兰看这姑娘只身一人到这,带着伤,瘦得风一刮就能飞走。

实在没忍住问,“怎么没人跟着你来啊,要不我去给你喊委员会的人?”

竹听眠笑了笑:“不用的,我自己可以。”

她的手机弹出最新一条消息。

【眠眠,尽快回电给我,乖一些,好吗?】

礼貌使然,竹听眠回了一条消息。

【电。】

然后关机。

身边的阿姨很是热心,开始试图介绍在这里开民宿的好处,“这屋子打理好了住着很舒服的。”

竹听眠真诚道:“我也觉得这里很适合养老。”

陈兰似乎没料到是这个回答,“你看着多年轻啊,还上学呢吧。”

“二十六啦。”竹听眠回答她。

陈兰笑呵呵说:“那你比我儿子大三岁。”

竹听眠看了她一眼,笑了笑。

拐过弯,陈兰指给她看,说就是那一幢,“这一条巷子以前都住着人,别怕空着,我儿子经常回来检——”

她的语言停止了。

竹听眠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瞧见了一地碎砖。

陈兰惊呼着疾步过去,竹听眠也拖着自己的行李箱慢慢地跟过去凑热闹。

几步距离,听得见院里叮呤咣啷的响动。

一大块木板欢欢喜喜地往外滚。

陈兰喊了声“天爷”就拦在竹听眠身前,做好扶住木板的准备。

人影从门内冲出来,并着喊:“妈!”

他急急拦住木板,又因为惯性往前两步,连人带板撞去了门框上。

门框居然都没有这位的身体结实,被撞出个洞。

令人惊讶。

竹听眠颇有兴趣,很想过去戳一下那个门框,试试自己行不行。

才往前一步,人就被陈兰拽住,“小心——”

她话音未落,冲撞的连锁反应已然发生,门框彻底散落,烟尘四起木屑乱飞。阳光遍泼,裹挟木渣的空气被烤得很香,也有些呛人。

光着身子居然能撞出这种效果,竹听眠难免细细去看这个年轻男人的身体。

先前出于礼貌,她选择把视线放在那块木板上。

这会隔着木屑飞灰去看。

他肩膀宽阔,肌肉线条分明,皮肤是很健康的麦色,汗水被晒得反光,身子和头脸都沾了不少木屑,被汗水黏住,有些狼狈。

再看脸。

竹听眠很认真地看了几秒,然后笑了起来,询问一般念出了个名字。

“李长青?”